那一天是我的最后一次考试，也是决定我的命运的一次考试，说是决战也可以。时间是1995年的春季。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拐弯抹角的，直说就是了。”有人可能不耐烦了。
　　 不要急，你且听我说。我说的考试，不是高考，也不是中考，也不是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而是一次自学考试。
　　 我的自考，包括不脱产的电大考试和自学考试，因为在我，两种考试基本上都是自学的。电大学习，我是插班的，因为晚报了一个学期，托当时莒南分校的校长刘洪涛派人到省里给我办了学籍，但是学科是一门都不能少，所缺学科，通过补考全考完了，得以在1985年拿到文凭。有了专科文凭，我才从初中教师变成高中教师。本来想接着参加自考拿本科文凭，却因为送高考太累，只好放弃了。后来，看看人家，特别是青年人，好多都是本科毕业的，他们知识也系统，在单位也吃香，受到领导的重视和学生的尊重，我也有点眼馋，于是又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这自学考试可不是弄着玩的，不知命题的原则是什么，反正觉得其试卷很难，古代科考也不至于这么难。有大纲不管用，你得把教科书上旮旮旯旯里都弄到才能应付。有时候，即使这样做了也不行，因为自考并没有确定只用一本书。命题者还会自出心裁，加一些古怪题，你像《莎士比亚研究》，试题里面有个“楼梯式的偷听偷看”，这真是天方夜谭，憋人呀。好在天有眼，那次考试总算及格了。还有，明明说的是考《马克思主义典型学说纲要》，考的时候却换成《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须知我已经在“纲要”上下了死功夫呀！
　　 考试内容如此，考场也是戒备森严。进考场的时候，监考人员将你身上的角角落落都检查到，除了一支笔，别的什么都不准带。答题的时候，监考人员的一双警察式的眼睛，老是盯着你，就像猫头鹰盯着一只田鼠。这样，怯场的，就算考试内容非常熟练，也吓得忘掉十分之四。这样，那些不法分子再有本事也没法作弊了。有好多人看看试题太难，又没有作弊的机会，干脆扔掉试卷走人。
　　 自考之难，难于上青天呀。
　　 自考尽管很难，包括电大阶段的考试，我总算都过关了。现在就剩最后一科——本科段的古代文学史了。这可是决定我命运的一次考试，属于最后一战。要是这次考试及格了，本科文凭就到手了，评高级职称也没有问题了。
　　 我自信这次考试能够成功，因为我觉得我的古代文学底子较厚，早年我就喜欢古文古诗，背诵了不少，在后来电大考试中考过，高中教师考试重复考过，这次我把游国恩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弄得滚瓜烂熟了。可以说我是蛮有把握，最起码也能及格。
　　 考场在设在临沂二中。
　　 我夹着皮包，器宇轩昂地走进考场，坐定，从衣袋里掏出钢笔，然后正襟危坐，望着监考老师，等待他们发下试卷。
　　 最前面靠南墙的一张桌子是我的考桌。
　　 负责监考的是两位老师：一位老人，男的，头发斑白，面孔和善；一位是青年女教师，相貌一般，但也看出是位善良的人。这样两位监考老师，自然使得考场气氛缓和了许多，要是有我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来监考，考生自然未考就怵三分。
　　 监考老师发下试卷。
　　 按照监考老师的要求，考生们写好姓名和考号，然后答题。我先浏览了一下整个试卷，有好几张八开的纸。不浏览便罢，这一看还真有点慌。那上面有许多试题都十分陌生。这时候，我自负的感觉一下子去了大半截。但是，无论试题怎样，总得答完呀，于是从第一题开始，一道一道地做起来。
　　 我在自学考试中摸到了一个规律：监考严，阅卷稍松。怎么个松法？判断题和填充题当然没法松，对就对错就错，但是问答题则不然。一道题，即使你没见过标准答案，只要你根据感觉答上来，而不是空着，阅卷者就多少给你点分数。这算是人道主义吧。也许这些人心地善良，觉得参加自学考试者大都是年纪大的人，这些人命运不济，未能上大学，应该对他们宽松一点。根据这一规律，判断题和填空题我即使没有把握也蒙上，问答题我就发挥我善于写作的长处，把那空白填得满满的，而且为了给阅卷者一个好印象，尽量字写得正规一点，卷面也要整洁一点，因为按照现在的说法，人要是有个好颜值，就会一上来给人个好印象，从而办起事来也顺利，阅卷者当然也是这样，要是给他们一个窝窝囊囊的印象，那肯定比干净整洁的试卷得分要少一些。
　　 我极为谨慎地做题。我也感到奇怪，像我这样遇事不冷静的人，居然非常镇静起来了。
　　 可是，大约过了不长时间，便有人往考场外走，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两个，三个……“啊，坏了，人家怎么学得那么好，三个小时的试题，一霎时就答完了！”我心里开始扑腾扑腾地跳起来，幸亏我没有高血压，否则就危险了。
　　 看看考生们快走完了，我简直丧失信心了，脑子开始开小差，不自觉地胡思乱想起来。要是这次不及格，还得三年以后才能重考。自学考试没有补考的规矩，就像太阳的公转，一年百六十五天一个轮回一样，那样，我就麻烦了。三年时间，原来记住的不可能不忘，再加上命题者一直很苛刻，说不定三年以后的试题比这次还难还偏呢，那我可就败定了。再说，三年时间，那么漫长，评职称也要受三年影响，人家跟我同龄的，好多都评上高级好几年了，工资比我多好几百元，我呢……唉，命运啊，姜子牙卖面刮了面笸箩子，我怎么这么不顺呢！
　　 人到这时，很难像金圣叹那么冷静，必然胡思乱想，而这样会耽误好多时间，严重影响答题。
　　 路不该绝，我忽然想起马克思说的一句话：冷静，只有冷静，才能产生伟大而辉煌的事业。于是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我趁监考老师不注意往后扫了一眼，考场里的人基本走光了，只在我身后还有一位坐在那里答题。真是神助，我脑子一下子转了个弯：试题难度太大，这些人肯定没有做题就走了。这反倒让我坚定了信心：一定到时间再走，坚决把题答完。这时我好像变成了在战场上处变不惊的指挥官，沉着得多了。
　　 监考老师心眼儿真好，他们看着我这么沉着，脸上都出现了微微的笑容，那笑容像在鼓励我。
　　 人走光了，我反倒利索了，不受环境气氛的干扰，就好像我独自一人在家里自学一样。我也佩服我身后的那位考生，他也像我一样默默地答题。
　　 然而我判断错了，那位考生用脚轻轻地踹了一下我的凳子腿。
　　 但我没有理他，继续答题。
　　 他又较重地把我的凳子踹了一下。
　　 我明白了，这人是有求于我呀。
　　 可是，考场纪律非常严格，要是帮助他人作弊，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处罚：取消考试资格，试卷作废！但是当他第三次踹我的凳子的时候，我有点同病相怜了。可是我怎么帮他呢。我们都在监考老师的眼皮底下！要是帮他作弊，我们两个就都完了。我不能干那样的蠢事！可是，那个人很顽强，他强烈的要求我帮忙，用手戳了我的脊梁骨一下。唉，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见死不救吗？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帮他一下。我自己是岿然不动，只是把卷子稍稍向一侧移动了一下，估计那人视力好的话，可能看个大概，视力不好，那就别怪我见死不救了。
　　 那考生不再踹我的凳子，也不再戳我的脊梁骨了。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答题了。
　　 但我有个尿频的习惯。正当我紧张地做题的时候，我的尿憋不住了。这怎么办呢？自考三个小时，有规定不准上厕所呀。那时候没有尿不湿，要是有的话我就好办了。我憋了一头汗。看看试卷还有一道论述题没有答完，我将奈何？我将奈何？
　　 正在这时，那位男监考老师宣布：还有十分钟。
　　 这一宣布，我的尿一下子憋得轻了，我集中精力，用最快的速度答完了那道论述题，没来得及检查，时间就到了。我迅速地离开座位，走出考场。
　　 “这位同志，你的提包。”男教师喊道。
　　 我这才想起我的提包，于是急忙回来拿提包。可是拿起提包一看，不是我的，因为我的提包里面还有一盒烟。
　　 “你再看看，应该是你的，别没有人呀。”老教师和气地说。
　　 我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提包里有一盒烟。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是我的。”
　　 老教师非常同情地说：“老同志了，超强度的运转呀。到这年纪了，还考什么。”我说：“不是为了评职称吗？”
　　 我拿了提包，火急火急地窜出考场，又火急火急地寻找厕所，好在厕所就在不远处。我狼狈地如了厕，然后轻松地抽了棵烟，觉得有点醉意，随后一摇一晃地上了公共汽车。
　　 我估计我的分数在两可之间，要是阅卷稍微松一点就及格，稍微严一点就不好说了。
　　 半个月后，分数来了，我及格了。至于具体多少分，时间久了，也忘记了。
　　 那几天我兴奋得厉害，见人就说“我及格了！”弄得人家莫名其妙。我简直跟范进中举一样。侥幸的是我没有疯癫。
　　 这真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呀。那年秋天，我顺利地评上了高级教师职称，又顺利地挂上了高级教师的工资。从此无后顾之忧，在人前真有个教授的派头了。
　　 2022.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