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沉淀的岁月”】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散文)
有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作为走过童年、并将童年远远落在身后的自己,深以为然。
那是夏季里一个酷热难挡的午后,太阳将大地晒得几乎要冒烟了,所有的植物都像被抽干了水分似的,无精打采地蔫着,知了藏不住地趴在树枝上不停地嘶叫着。我听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相约好了,说她们下午出坡去浇地。
我就早早地一个人准备好镰刀,也准备好小草筐。草筐只适合我和弟弟背,与大人用的相差很多,是母亲从三姑姥娘家拿来的,也是三姑姥娘的小叔子——我们兄妹称之为表姥爷的专门为我和弟弟编的,料子有柳条的,也有紫穗槐的,只是我已忘记我背的那个草筐是柳条儿编的,还是紫穗槐编的了。
将筐和镰刀准备好之后,只等她们走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
但是我的企图却早早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不让我跟着。可是我不说话,只在一边瞅着,看着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扛着铁锨、戴着草帽,还带着些半成品的鞋底鞋垫之类的女红出发之后,我就远远地尾随着去了。那大约是六岁半还不太到的样子。我开始以为她们没有发现我,因为我是悄悄地尾随的。
可是走在前面的她们当中,有人不停地回过头来看我……应该是她们早已发现了我,母亲自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母亲并不管我。
从家到坡里大约要有五六华里的路程,斜着朝着我家的东北方向,所走的路都是不宽、但还算平坦的土路,赶到下雨便都是一溜泥泞。
到了地里,母亲和其他妇女又整修了阳沟,开始浇已旱到卷了叶子的玉米了。她们分开,两人一伙,改开阳沟之后,有人就坐在地头上不大的树下那可怜的荫凉里开始纳起鞋底或鞋垫来。过一会儿就拿起铁锨钻进玉米地,看看有无走水的地方。好一会儿才听到地那头有人喊一声:“改吧!”或者:“到头儿了!”于是地这边的人就开始改成下一畦再浇。
我自己则在离母亲不远处开始割草。母亲在给父亲纳厚厚大大的鞋底,其他有没带女红的妇女也开始割或者拔草,准备回家去晒干了,攒到秋后一块儿交到生产队去换工分;或者拿到集上的草市厘卖给养牲口的人去换几个零钱。
我努力地搜寻着草,草也被旱得瘦骨嶙峋,根本拔不动,薅得手疼,只有用镰刀那么毫不协调地割。那时粮食是少的,草也极少。地里地外,阳沟路边也没有多少。在找草割草的同时,我不时地瞅一下母亲,看着她刚刚改开沟子而猛淌着的水,在被干涸的土地猛烈地吮吸着,水流因此走得很慢,它流动的速度,赶不上土地吸纳的速度,干裂的土地“滋滋啦啦”地冒着水泡泡,将刚刚淌过来的水迫不及待地据为己有。但母亲只顾忙她的,并不时地去巡看一下阳沟和田畔是否有走水的地方,一旦发现,就会立刻从近处相对隆起的地方锄一锨土及时补漏。
而在母亲眼里,我好像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很快觉得,我在地外边割草,太阳整个地照下来,小路边只有一两棵不成器的小树,树身极小,树头更是不大,叶子卷缩着,只有零星地投放在地上的斑驳的碎影,根本就没有什么荫凉可言,烤得难以忍受。我就再一次赶紧地钻进玉米地里去,以为这样才不被烈阳晒得难受。但地里的玉米苗虽然都已超过我的身高,却因为天旱变得很瘦,荫凉也只是稀稀落落的,也烤得慌,这却比在地外稍强一点。
可是割上一点草儿之后我就得钻出地来,以看一眼母亲,看她是否会走远。穿着短袖衫的我就这样不停在玉米地和地头之间来来回回地钻进钻出,出汗的胳膊在有毛刺的玉米叶不停地刮擦下,变得生疼,很快胳膊上就有了不规则的长长短短的小红道道儿,厉害的地方还间隔着会有小血点点渗出。短袖衫因为出汗已贴在了后背上,头发也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脸上。我是想通过自己这样的劳动,让母亲给我一个笑脸,夸我能干,哪怕只是看上我一眼也是好的。
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惊不着母亲的心!
草筐里的草一点一点在增加,而且马上就满了;天,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热,或许是被浇了一下午的地上的凉水吸去了一些热量;也或者是因为太阳已经偏西而失去了一些热的威力,当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的时候就该收工了,因为要浇的玉米地离家好几里路远呢。有拔了草的妇女,这时开始用“谷谷苗”之类的长草或随身带去的小绳子,将半干的草捆扎起来,挂在锨柄的后边准备撅着回家去。我也终于将小草筐割得满满当当,却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才能把小草筐弄回家去。我看着母亲,发出乞求的目光……
好像是有人建议让母亲给我背着草,可是母亲竟然赌气说:不给她背!
又有人建议:要不咱两个人给她用锨柄抬着吧?
母亲依然坚定地说:不给她抬!
母亲不理我,也不让别人理我,并开始带头往回走。
此刻有人开始埋怨我母亲: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她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你说一下午她割这么多草,不哭不闹,又不叫你背、不叫你抱的,那么听话,热得这个样,才多大个人啊!咹?你就不心疼?你不心疼,俺还心疼呢!光帮着给她往回弄弄草怕什么呢?
母亲还在坚持:不给她弄!看她以后还来不来!并转身就走,其他妇女相跟着母亲就走了。还有人在小声嘟囔一句:“没见过还有这样当娘的呢!”
我不再等待,也不求母亲,自己将草筐放在地头高出地面的地方,左手拿着镰刀,将右胳膊纫进草筐系儿,把腰往前一弓就背上了右肩。从小就体壮的我,仿佛还不把这当回事儿。
可刚开始还能承受,却是越走越沉,后来干脆把镰刀别在草筐系儿上,于休息一小会儿后,看一下西边红彤彤的圆圆大大的太阳再走。低着头,两手背回身后努力将草筐扳着,以此来减轻些肩上的重量似的。后来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我就开始默默地数数,数到一百后再开始从一数起,且不时地看一下西边那红灯笼似的太阳和被红霞染着的天空,想象着它们到底像什么。我本来可以数到又一个一百就该停下来,然后将草筐再一次放到路边的土轮子上来休息一会儿再走的——
所谓的土轮子,是脚下的路很低,路的宽度也就有一米五左右,而路边的庄稼地却是要高得多,这高出的庄稼地的地头,厚厚的堆积着长长的一轮土,与站在低处的路上的我相比,几乎要高过我的肩膀。这样将草筐放到高处,比放在平地上再背起草筐来走要省劲得多,也不用将胳膊拿出来,依然套在草筐里,而我整个人就倚在草筐上休息。
可是我不甘心只是数到一百,而是不停地给自己加码,数到一百零几,一百一十几,再后来数到一百二十几、一百三十几,尽量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住的时候,再休息。眼看着前面的她们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我就是撵不上。有时她们将我落下得远了,她们的速度也会慢下来,可我快撵上她们时,她们又走快了,很快距离又再次拉开……
我从没有背过这么多草,更没有背着草筐走过这么远的路!可是这是我自己要来的结果。
无奈里只有强忍着自己,也只有再歪头去看一下西边天上的太阳,这太阳到底像什么呢?就是一个大红的圆灯笼,或是一个吹圆了的大红气球!更像是画好又剪好,然后是直接贴到天边上去的一个大红纸片子,干净利索,周围没有一点光晕……红霞由通红到又黄又红,颜色渐渐变淡……太阳越来越往下,慢慢只剩下半个脸,很快整个脸都没有了,藏进了西山,又红又黄的霞开始都变成单一的黄颜色的光了……
天越来越晚,前面她们的影子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心开始慌了,茫然四顾中左边是高高的大坝,大坝那边是西去的汶河水。脚下的路,还是在底处。右边是几眼都望不到边际的黑魆魆的玉米地,不高不低中向远处铺排开去,而现在我所看见的绿也都是黑了,而且看不到它们的全貌,只是近前走过的一小片。
我不记得天那么旱的情形下,大坝那边的河里是否还有水,或者当时也顾不上去想。只觉得走在地势低的小路上,被两边高出的地势夹在中间,人就显得更加渺小,我更不敢再将草筐放在右边凸起的土轮子上,然后把自己依在草筐上去休息了。疑心着身后像是黑洞般的玉米地里会不会猛地钻出一个“老猫猴子”来把我给掠走了?
我娘真的不管我?!
连我娘她都不管我?!
我忽然就想大哭了!
可是我还不能哭!而这时再累也不能歇着了,而且将草筐放在平地上休息,那样再次站起一定会很费事。背草筐的肩膀就像被针扎着一样,集中在一个小地方那么尖尖地疼,生生地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而这时我才觉得脚下的路竟是这么漫长,而路那头的家在我心里竟开始变得那么美好起来,我好想立刻就回到家里去,好想现在一下就跨越过前面的路途就已经是在家里了,而在家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是在拖着我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了……
当我自己终于将草筐背回到自家的院子里,猛地礅在地上时,心里感到一下子轻松下来。看了一眼堂屋里已经点上了的罩子灯,在想:哼,我娘不管我,我自己一样能行!可是,在暗淡的自然光线里看着已经完全被自己背歪了的草筐,我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其实那应该是一种小小的悲壮。
而偏偏这时,母亲大约听见了我的动静,就从堂屋门口举着罩子灯探出头来,一下大笑了:“哈哈,真没想到,你还真行!真就自己背回家来了?!”
那一刻,听了母亲的话,我竟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时我还不会表达,可是内心明了:你可以不理我,可以不帮我,但你不能嘲笑我。不能在我想哭而努力忍着没哭的时候,你竟然还笑我!?
我忘记我哭了多久,也忘记接下来母亲的表现,只是此后我的性格便是:别人对我再冷,我都能忍受,并且咬着牙在坚持自己。可是,当别人送上一个关心的眼神,一句体贴温暖的话语,都会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溃不成军……
多年后和母亲谈到这事,母亲依然心疼地说:“……我光寻思那么热的天,那么远的路,你跟着去干吗?在家里多好!多凉快!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到了地里,又热又累又渴又饿的!我就想:就是不管你,看你以后还跟着我去不?从小那么粘我!可也真是记住了,从那以后不让去,就再没跟着我去过。就是再叫你去,你也不去了……”
但也似乎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那么美的形容不上来的红霞,和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去时的神奇的样子;或者有那夕阳和红霞了,却不敢再去欣赏,唯恐在有意无意间就会牵出这一段在自己是如此不堪的往事来。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甚至是执拗?是延续了母亲身上的信念和倔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