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淡泊宁静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宁静·丰】胡司令(散文)

精品 【宁静·丰】胡司令(散文)


作者:汾阳王裔 秀才,1943.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28发表时间:2022-11-29 11:25:16

母亲打来电话,说院子里的桃子已熟,昨晚大风急雨,落果无数,看着令人心疼。她让我回去收拾。
   我对采果无兴趣。便问没小孩子偷吗?有就让他们摘了算。
   母亲笑着说你真是书呆子。现在哪还有小孩子偷果子的?又不是你小时候,罪过柏辣,拔支萝卜当人参啃。从前么怕人来偷,越怕越有人偷;现在么希望有人来摘,反倒没人摘啦。我想小伢儿总是喜欢的,上赶着去叫,你猜怎么着?他们嫌树上有洋辣子,嫌桃子没车厘子好吃,喊一圈喊不到一个人!
   我看看沙发上边刷手机边吃蓝苺的女儿,不再吭声。
   转天,我携女儿回家,车到原牌上蚕校大门口,斜刺里窜出辆三轮车,骑得飞快,车上满载着几箩筐水蜜桃,个个拳头大小,白里透红,宛若许多搽了胭脂的小姑娘,聚在一起开向阳花,倩笑嫣然。
   我吓一跳,紧急制动。
   骑车的是个老头,胖成一尊弥勒佛,秃头圆而有光,不像脑袋样子,倒如按着只水晶球,后脑勺脖子上方,密生着一圈灰白的头发,发很长,风中飘起,像鬼子的屁帘帽。
   我探出脑袋叫:胡司令。
   胡司令侧脸,可能车刹坏了,他右脚踩住没盖泥板的前胎,左脚拖地,车屁股很风骚地扭起了伦巴,极响亮地叫一声——吁!方趔趄着横停下来。胡司令抬腿越过车把手,一跳而下,回头看时顺手将后脑勺长发一捋上顶,水晶球顷刻成板栗壳,光亮黯灭。
   我见胡司令起腿掠过车把手,暗自一惊!想来他应该七十有多,还能做此高难动作,可见身体很好。忙踩刹下车。胡司令摇着鸭子步过来,对我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扬手就是一掌,大声说:
   小讨债是你啊?是不是又想来偷桃子?
   我看看车里坐着的女儿,大窘。忙掏出一颗烟敬上。胡司令接了,从怀里掏出只扁铝盒,烟嘴咚咚咚篤几下,叼上。我揿燃火机,他一把托高我的手,侧头将烟冲火焰里一戳,双腮瘪下去,眯起一只眼,嘴角歪起,火车龙头放蒸汽似的,甫声喷出一股烟。看看车里问,女儿?
   我说是。
   胡司令转身从三轮车上提起采摘篮,装满桃子,拍拍小车的后备箱。
   我忙说不用不用,家里好多呢。
   胡司令斜我一眼,你家的桃子也叫桃子?这个可是奉化水蜜桃。
   我问他生活可好,怎么还在摘桃子?胡司令捋捋顶上长发,说他承包了几亩果园,现在卖价不高工价高,请不起工人,烂地里又可惜,只好自己动手,就当锻炼身体了。生活呢,蛮写意,京剧唱唱,老酒吃吃,每月还有几千元退休金,用不完。就是不见小鬼头来讨债,很是寂寞。想当年,我与你们斗智斗勇,那才有点意思。
   我笑起来问,还唱京剧,喝老酒?
   胡司令哈哈大笑:哪天唱不了京剧,喝不下老酒,就该管山去喽。说着,冲我摆摆手,摇着鸭子步,跳上车走了。
   回到车上,女儿笑嘻嘻问,爸,你还偷过桃子啊?是不是真的?我说桃子没偷过,偷的是蚕豆。女儿撇嘴说蚕豆有什么好吃,吃蓝莓啊。
   又一个何不食肉糜。
   女儿又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回忆却如潮水上涌,磅礴而来。
   四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每天要经过蚕校两次。说是蚕校,其实是个农场。农场占地很大,有桑地、稻田及林木之属。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它有一片极大的果院,四季水果不断:春季樱桃红、枇杷黄;夏季西瓜溜圆、桃李飘香;金秋枣儿满树、石榴甸枝;入冬板栗呲牙、红柿高挂。每次路过农场,水果香味扑鼻而来,浓得化不开。
   不过,我只能闻其味而不能饱眼福,农场建有高高的围墙,与外界隔绝。我想吃吃不到,想看也看不到。吃不到可以理解,因为袋无余银。可不让看就不明白了?眼睛又不是鹰爪钩,会咻地飞出一条绳索,抓一只过来。同学骂农场是奴隶主,惨无人道。这点我同意,可同意有屁用,不让看就是不让看。每次路经农场,馋涎盈腮,泛滥成灾。
   有一次放学,我与老包结伴回家。老包是同学绰号,因长的黑而得,并非姓老名包。闻到了一种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这味瓷实,并不缥渺,比苹果香,比西瓜甜,是啥水果呢?俩人争执不下,决定爬上墙去看看。
   我站在老包肩上,壁虎样慢慢升高,刚露头出肩,左胳膊就吃了一记土疙瘩,打我一歪。老包也一歪,嚷:你踩的是肉,不是树篰头!我矮身低叫,快放我下来,胡司令在里面。老包拨腿就跑,我一跟斗跌落在地,顾不上屁股疼,抓起书包,落荒而逃。
   胡司令在我们这一带,简直大名鼎鼎。他原是京剧团的演员,下放至农场做了保卫,俗称看场的。农场深知自己出产丰富,是块香饽饽,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派个厉害人物,防不住。
   胡司令姓胡,不晓得他的大名,打我认识他,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胡司令。这绰号来自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胡传魁,他演草包司令,唱念做打皆符人物性格,行家称善,从此一演成名,本名反而日弱,直至湮灭。
   胡司令胖是胖点,但头大如斗,直鼻方口,长得很有气势。只可惜发量稀少,顶上日趋沙漠化,屈指可数的几根也难以梳出花头,好在髭须茂盛,以补不足。他最看不惯演刁德一的演员,道他不阴不阳,说话娘娘腔,是个阉货。刁德一正与阿庆嫂谈恋爱,胡司令横插一杠子,令其劳燕分飞。刁德一气不过,告了胡司令一状,罪名是横刀夺爱,秽乱后台。结论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团里各打五十大板,分头下放农场。胡司令一角,遂成广陵散。
   他有三大爱好:喝酒、抽烟、唱京剧。说话直而野。蒋委员长的口头禅他也有,不过前俩字顺序掉个。他唱京剧,会拉二胡,常自拉自唱,声音高吭洪亮,咬字有些左,尾音不啊。他唱李玉和的——妈要把温暖时刻记心头,按理这心头两字要啊,啊出一里路长才算合格。他不,稍啊即止。旁听者以为他蓄气后才开啊,等半天不见余韵,问,不啊一啊?
   胡司令白他一眼,啊它作甚?娘们叽叽的!
   他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那只装烟的铝盒,即是战利品,因功奖得。后来伤了腿,跑起来踮脚,不过他踮脚也跑的快,比他养的狗都快。下放农场后,按规定他可以养条狗作为协管,看园护果的,没一条狗在前头跳脚汪汪,属于配置有缺。这条狗很玲珑,咽呜的兽界方言自成系统,并不杂乱无章,声音近似苏州评弹,嗲得一塌糊涂,听上去很有兽教。我以为是条灰色犬,不是,洗后毛白胜雪。小狗雄性,大名三本五十六。
   老包知道胡司令任了果园总督后,很开心,觉得好事来矣。胡司令凶归凶,但凶的有分寸,凶的讲道理,不像前任看果园的,鬼子附体,良莠不分。这一点老包很欣赏,准备送他点礼物,好允许我们去捡漏。
   捡漏是我们最喜欢干的活,农场大部队扫荡后,总有漏网之鱼伏在茂叶间。小孩子眼尖,又擅上树,指头大的树杈都敢爬,固常有所得。从前农场是允许的,给人吃总强过喂食鸟虫,还能和睦村邻。后来是捡漏小子淘气,弄折许多树枝不说,还掉下来伤到脚骨,引起纠纷,农场一禁了之。
   我搔搔头皮问,你前一张嘴,后一只屁股,哪有礼物送?难道送只屁?臭臭的,他要吗?
   老包很警惕地左右看看,附耳悄声告诉:我爸藏着几斤同山烧,可以弄点作为礼物。
   胡司令住在农场西侧一个小山丘上,是制高点,方圆千米尽收眼底,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只狗进了果园,也看得明白。相伴他的,除了小狗山本五十六,还有一柄铁铲。铁铲的长相很奇特:细木长柄,铲尖如勺子而弯,模样近似曲棍球杆。发现有人进了果园,胡司令从不大呼小叫,猫样蹑足而行,估摸距离正好,铲起一勺土,瞧得来人清楚,咻地掷将过去,一发即中。偷果子的本来胆虚,骤然受此一击,安得不慌,即作鼠窜状。
   方圆五里之内,凡不请自来的小子,大都吃过他这勺土,极少幸免。
   他的这手技术据说源自羊馆。放羊的坐在高地,看羊吃草,有擅离草地、淘气胡跑的,即掷土打它一下,羊即乖乖归队。胡司令戍边时跟放羊人学会,如今刚好用得上。他很得意,常说,想偷我果子,门都没有,你跑得再快,有我土快吗?不砸死你,也吓死你。
   我俩刚进门,三本五十六就一纵一纵跳着迎出来,老包扬扬酒瓶子,狗子上前嗅嗅,翘着尾巴退去一边。胡司令在唱京剧——沙家浜中的智斗: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唱腔霸气豪爽,带着些许憨,煞是好听。房间里蒸汽弥漫,桌上摆只电炒锅,锅里煮着青菜,青菜上躺着一条鱼,鱼不切断,被沸水拱得簌簌艳舞。
   胡司令拿着筷,眼盯着锅,筷尖在桌子上笃笃齐,捋起袖子,连鱼肉带菜叶挟起一大筷,汤水淋漓塞进嘴去,腮鼓起成球,一条菜叶不甘就刑,机灵地从嘴角逃生,扁在桌子上,复筷去挟,挟不起,手抓送口,全体到齐,这才启齿轻错,鱼刺列队从嘴角析出,挂在须端,举手撸下后,开口大嚼,嚼至成熟,方骨碌喉结,咕咚嗯下。端起斟满老酒的陶瓷杯,近鼻尖闻闻,喝一大口,嘴唇闭死,双腮一瘪一鼓,下巴向前拱拱,徐徐咽下,仄仄脑袋,咧嘴嘶一声,很痛苦样子。
   我心说这般难喝,你还喝?当然不敢明说。叫一声胡司令。
   胡司令这才抬头看看我俩问,小讨债来做啥?是不是来当奸细,派你俩来缠着我,好让同党去爬树。
   老包忙说不是不是,我见司令常喝的是老酒,正好家里有同山烧,提点来孝敬。
   说着递过酒瓶子去。胡司令也不客气,咬开瓶塞啜一点点,嘴叭嗒两下,看看瓶子,复饮一大口,又是嘶一声。有酒珠儿挂在唇沿,长舌一卷滴酒不废,飙一句口头禅,喊一声好酒。
   老包说是好酒才孝敬,老酒司令也不稀罕啊。
   老包这小子黑是黑点,但情商是真高!拍马溜须有一套。他叫司令,不带姓,听去得体自然,腔调里含有无限崇敬。这勺麻油浇下去,任是金刚之躯,大概率也软成丝绸。果然,胡司令难过马屁关,将酒瓶子朝桌上一搡:说,想干啥?
   我赶紧说了愿望。胡司令说捡漏行,但未摘之树不可近,更不许偷摘。我连说不会,摘了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您胡司令。我俩只看不摘,看看可以吧?
   胡司令摇头如卜啷鼓:看看也不行,看了就起异心。老子当年就是看了阿庆…嗯嗯,不准看,看了打烂屁股。
   捡漏收获大失所望。颇怀疑采摘工进过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人人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我看着不远处满树摇曳的红心李,很眼馋,真想上去薅它几个。老包看看小山丘上的房子,食指竖在鼻尖上,左右轻轻一摇。
   太阳西落,暮色登场,该回家了。刚走到门口,胡司令反背双臂,手上握着铁铲,鸡啄米样答答敲着颈背从树丛里闪出来。扯开我俩口袋看看,见俘获的几枚李子,不是呲牙咧嘴的病秧子,就是发育不良的侏儒,啌啌笑着说,很好,很好,信守承诺。从口袋里掏出一握李子,奖给我俩——是男人就要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我俩道了谢。走出门口又被叫回。胡司令提起老包的手,起掌一拍,转身离开。
   老包摊开手看看,是张二元的纸币。彼时二元可不是小钱,能买两斤同山烧。
   从此以后,我与胡司令熟起来,有事没事,常去他小房子玩。家里的鸡生了蛋,正欲扯脖昭告天下,被我一脚踹飞,趁母亲不知,赶紧捡了隐袋中,跑到小房子去煎荷包蛋吃。胡司令看似怒目金刚,倒很会做菜,他的水蒸蛋是一绝,软嫩香滑,无可比拟。常常是刚一上桌,我与老包一人一只调羹,你一勺我一勺吃起来,待他提着酒瓶子,鸭子摆尾摇过来时,碗底快见天日啦。
   胡司令过来抢碗:小讨债,给我留点下酒。
   老包赶紧双手端起碗,三二口喝完,伸出长舌,小狗似顺时针一舔,逆时针一舔,中间再一舔,末了检查,看有没有漏网的,有就补一舌。舔完亮出碗底,点渣不留,光亮如新,喊一句:多乎哉?没有啦!
   胡司令摇摇头,笑着骂一句饿煞鬼投胎的。端出他的梅干菜。
   这碗蒸梅干菜是他饭桌常客,乌黑发亮,浓香扑鼻。不知蒸于何时?看去已上年纪。梅干菜我不喜欢吃,原因很简单——吃太多。最好的食物也架不住顿顿吃。
   别以为我们与胡司令交往,有大把水果吃,没有。可以去玩,可以抢他的菜吃,但水果种植区域,是他的亲生闺女,只可远观而不准亵渎。一旦越过红线,轻则臭骂一顿;重则踹上一脚。
   他的小房子里也有果子,大都是风刮下的老弱病残,或者鸟啄了半边的烂果,滋味不好。有时候,馋虫在喉头造反,求他去摘几个来镇压,辄不同意。说他是看园护果的,国家发了工资,职责所系,责任重大,摘了就是监守自盗,要判刑的。
   我一听要判刑,兹事体大,从此不提。
   转眼我上了初中。初中在另一个学校,不必途经农场,而且要住校,这样见胡司令机会大减。不过偶尔碰到,还是很亲热,小袋鼠似挂在他身上戏嬉。
   这年的五月,天降暴雨,连绵不断。星期六下午我和老包、胖丫及另一个绰号豆芽的同学,结伴回家。因近路被水淹,只得绕道。途经农场时,见围墙一隅被水坍塌,暴露出大片蚕豆苗,风姿楚楚,挂荚累累。

共 7300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一般说来人大多以名行世,也或有以号冠名者,包括本名字号外尚有花名诨号绰号雅号等,本文主角或称主人公此君就是。大作为散文却极具小说味,即小说化散文,秉承小说人物形象塑造通过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历史记叙描写刻划体现作品内容,艺术色彩强烈。胡司令形象,不失为特定历史时代的文艺符号或称图腾,标志这那个时代的艺术水准及其品质特征。作为文学作品的艺术形象,其恪尽职守、为人爽快、正直质朴等优秀作风性格很可亲,又十分可爱。语云文学乃时代的书记,从胡司令的身上,读者不啻阅读了中国现、当代革命建设的波澜壮阔的雄壮历史,拥有较高的文学审美价值及其社会价值。【编辑:郭永涤】【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201000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郭永涤        2022-11-29 11:26:38
  我也汾阳王裔,江苏徐州支,问好本家,幸会!
副高职称,著述多部。
2 楼        文友:郭永涤        2022-11-29 11:30:31
  千年亲戚,万年本家。
   好像读过君之大作,我们似有交集。
副高职称,著述多部。
回复2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22-11-29 20:09:32
  本家大哥您好!我上篇拙作亦是您编辑,时隔半年,又让你辛苦。感谢感谢!
3 楼        文友:北方雪飘飘        2022-11-29 11:45:24
  拜读老师新作,甚觉有趣。文字语言古韵味十足,运用自如,可见老师文笔功力深厚,十分了得,读罢感觉耳目一新。人物形象丰满,似读小说,妙不可言。佩服之至,学习欣赏,问好老师。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又悄无声息地化了……
回复3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22-11-29 20:14:34
  老师一说,确有些小说影子。不过现在流行中性,全在似与不似之间,进退裕如,方能化腐朽为神奇。
4 楼        文友:浩渺若尘        2022-11-29 12:37:49
   佳作欣赏,已向精品审核组申报!
浩渺若尘
5 楼        文友:小猪她爸        2022-11-29 16:15:45
  好文,人物形象丰满,故事趣味性极强,辅之生动的文笔,把一个过去的故事讲述的淋漓尽致,蕴含其间的情感,真挚感人。拜读,学习。
一本正经说胡话,嬉皮笑脸吐真言。
回复5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22-11-29 20:16:02
  老师雅评,非常感谢。上茶,上好茶。
6 楼        文友:云水逸        2023-09-23 12:11:05
  文字还是那么幽默风趣,哈哈哈,看了半天,开心^_^^_^
缘于文字我们相识在江山!
共 6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