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岁月】外婆(散文)
一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外婆住在城里一条普通的小巷里。小巷幽深,走到尽头便是外婆的家。
巷子里的路窄窄的,由青砖铺就。年深日久,路面呈现出青黑色。太阳升起时,将五彩斑斓的光洒在路面上,石子与尘土在光影里斑驳着。太阳缓缓移动,那光影便投到了两扇木门上,里面的人将两扇木门朝里打开,阳光便一下铺满了院子,小小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东墙边一棵柿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地面洒下一片碎银。
那时的我六七岁的样子,早上,外婆会让我到巷口等送牛奶的人来,家里来了客人,外婆走不开,打发我去副食店买菜。做这些事情,我的手里一定是拿了票证的。小小的年纪能将事情做得很好,外婆会在邻居面前夸奖我。邻居们附和着外婆,总要在后面加上一句“这孩子像个城里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农村孩子似的,外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我每天在巷子里和伙伴们疯跑,做各种游戏,小孩子的心里没有城里人农村人的概念,我们玩得很开心。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轻视,邻里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是小孩子们无法懂得的。
二
七六年夏天发生那场大地震时,我住在自己家里,所幸家里的房子才建好不到一年,房屋没有损坏,家人安全无恙。震后不久,小姨来接我去外婆家,我兴奋得不行,恨不立刻见到外婆。如果不是年龄小,我自己早就坐火车去看外婆了。我想外婆,想城里的伙伴们。母亲说,小小的人心玩野了,会忘了哪儿才是自己的家。
下了火车,满眼的碎石瓦块,已看不到路在哪儿,城市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散落着简易棚。我辩不清方向,更不知道外婆住在哪个简易棚里。小姨说,柿子树还在,我们朝着柿子树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外婆。
外婆站在柿子树下等我们,旁边的简易棚是外婆临时的家。那条小巷,巷里小小的院落,还有那些小伙伴,就此成了记忆。
几年后,一座座高楼在废墟上拔地而起,城市以它顽强的生命力和崭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那些幽深的小巷不见了,最初走在楼群里,我会迷路。巷口的副食店不见了,买东西要去早市。外婆苦心攒下的票证没了用处,心里五味杂陈。新房子宽敞明亮,水泥地面擦洗的泛着光泽。外婆将花盆摆放到阳台上,感觉阳台空间狭小,转不开身体,絮叨着起小巷里的家种种好处。夏天在院子里乘凉,摇着蒲扇看天上的星星,解了一天的乏累和烦恼;秋天,柿子树上挂满红灯笼一样的果实。外婆将摘下来的柿子送给邻居一些,留一些储存到冬天。冻了冰茬的柿子吃起来又凉又甜,那滋味让人回味无穷。
早市在外婆家楼房后面,仅隔一条马路,南北方向,长长的一条街,路两侧被商贩的摊位挤满。海鲜、蔬菜、调料和日用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叫卖声更是吸引人的脚步,停下来一番讨价还价,拎上东西离开时总觉自己吃了亏。
清早,外婆会去早市买菜,和小时候一样,我拎了菜篮跟在外婆后面。我们去的不再是巷口的副食店,商品不再需要凭证购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早市上的嘈杂,让人怀念起小巷里的日子。那种简单平静让人心里不急不躁,每一天都似乎在重复前一日,却让人心生欢喜和安然。
每次买东西回来,外婆都要逐个称重,差之毫厘心里清清楚楚。别看外婆不识字,算起账来飞快,不贪便宜,也不让自己吃亏。这天,外婆将买来的饼丝放到秤上,反复称了几次,又让我帮她算了下价钱,脸色沉了下来,气呼呼的说今天的饼丝少了份量,要去找卖饼的人理论。说完拎起篮子匆匆下楼去了,我赶紧跟在外婆后面,生怕她会与人吵架。
快近中午,饼摊前围了许多人。摊主将擀好的如同圆盘的面饼放进饼铛,一边将案板上烙熟的饼或切块或绞丝,利落地称重收钱,忙得满头大汗。外婆不声不响地站在人群后面,等买饼的人陆续离开后,外婆才走到摊主跟前,将提在手里的饼丝给他看,询问为何少了份量。语气平和并不像要与人吵架。要知道外婆日子过得仔细,性子又急,今天的事又占理,吵一通也正常。摊主看是老主顾,脸上立刻堆满笑,告诉外婆饼丝涨价了,怪他没说清楚,说着从案板上抓起一把饼丝,要往外婆的袋子里放。外婆挡回那人的胳膊,说只想将事情问个明白,才不会去贪那点便宜。而后转身朝回走。我长长舒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回到家外婆告诉我,所以等顾客走完才问卖饼的人,是不想影响他做买卖。那些做小买卖的人也不容易,挣的是辛苦钱。外婆的话深深地影响了我,做人做事多为他人着想,不失为一种善良。
三
外婆托人在城里给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纺织厂做挡车工。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挣着微薄的工资,进行着一场场恋爱故事。
厂里的同事给我介绍了城里的男朋友,约好星期天在电影院门口见面。我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瞒了外婆去与人见面。
深秋,天有了些寒意。我穿了件米色针织衫,配上黑色长裙,看上去端庄大方,心里有了几分自信。我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使对方能一眼看到我。风穿透衣服钻进身体里,凉凉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从头凉到脚。从开始紧张地四处张望,到后来焦急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和时间,努力回想同事说过的话,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记错?在我骑车离开时,心里说不出是气恼还是失落,只觉天更凉了,树叶在风中飘零。我好像是那飘零的叶子,不知道自己会落在城市哪个地方。我想到了外婆,后悔瞒了她来与人见面,心里有了委屈不知道如何倾诉。
同事解释说男方突然被厂里安排出差,所以失约,她会再安排时间让我们见面。对于她的话我半信半疑,还是答应再去见面。
我与对方几乎同时到达电影院,他看上去个头不高,身体有些单薄,表情淡淡的。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对上次失约的事他没给我解释,似乎不值得提起。我们一前一后走进电影院,坐在一起将电影看完,彼此没再说话。他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好像不得不赴这场约会。几天后,同事委婉地告诉我,对方父母不同意我们继续交往。这场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的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卑微,本不该再去和人见面。外婆则深深地叹口气说,人家是嫌你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不好。外婆的话有些扎心,可我知道她的话在理。小时候,邻居笑话我是乡下娃,外婆会不高兴,给人脸色。母亲年轻时做为知青去了农村,再没能回城,日子过得不如意,这成为外婆心里永久的痛和遗憾。外婆希望我能回到城里工作生活,给她的心里一丝安慰。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阳光铺满半个屋子。外婆坐在光影里,手里拿件上衣在钉上面的扣子,不时抬头看上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有话要说。我帮外婆纫好针线后,随后拿起本杂志来读。外婆照常数落几句,女孩子不学针线看哪门子书,横针不知竖线,将来自己过日子可咋办?从小听到大的话,于我早似耳旁风,眼睛盯在书上,不去理会她的唠叨。外婆接着说到,有人给你介绍对象,楼下刘姥姥的儿子,被我回掉了。外婆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语气平静而坚定,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坐直了身体看向外婆,心里有些不快,这样的事总该要我自己做决定才好。
楼下刘姥姥我是熟悉的,说一口山东话,人又热心肠,谁家有了事情都会去帮忙。每次见到我,总要嘘寒问暖的聊上几句,亲热的好像一家人。至于她的儿子,进进出出时曾见过几次,没说过话。他比我大几岁,国字脸,大眼睛,身材挺拔,样子还是不错的,说起来我该喊他舅舅。虽说都是年轻人,住在一栋楼里,可彼此生活环境不同,没有过任何交集。外婆回掉对方的理由很简单。两家人住的太近,如果成为一家人,更容易产生矛盾,还是做邻居的好。外婆的理由有些牵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干脆放下书,坐到外婆身边,想听外婆说出真正的原因。
外婆看我没有埋怨她的意思,摘下老花镜,将衣服放到一旁,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小子迷上了打游戏,没日没夜的玩,经常不去上班,工作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他的父母希望他早点结婚,能收收心思,见过几个人,没谈成,想到眼前就有合适的人,就托了人和外婆说。外婆回掉了对方后才和我说起这件事,怕我自己没主见,如果事情成了,以后难免要吃苦。
四
从小到大,外婆都在以她的爱给我保护。我的心里涌起一种惆怅,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外婆,去经营自己的生活,只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那么快。
外婆比平时更早去了早市,很久才见她回来。手上的篮子沉甸甸的,走得气喘吁吁,歇了几次才回到家里。篮子里的苹果个头均匀,颜色鲜亮,一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望着篮子里的苹果,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苹果的个头不是很大,是不是显得寒酸,毕竟第一次去见男方父母。外婆说,个头大的苹果品质不一定是最好的,人也是一样,不能只看外表如何光鲜,人品好才最重要。如果对方看重物质条件而轻视你,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外婆的话朴素却有着人生智慧。
在这个小城里,我最终有了自己的家,过着平淡朴素的日子。我常常去看外婆,听她的唠叨,陪她回想从前的日子。那些时光平静而温馨,长久地留在记忆里,温暖丰盈了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