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不能忘却的记忆(征稿·散文)
母亲去世五年了,至今我都无法释怀,仅仅敲下这个题目,再次勾起我对母亲的无比思念而泪眼婆娑起来。
一
2011年的12月9日中午午饭的时候,一向身体硬朗走路如风的母亲却在饭桌上突发脑溢血,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在我的面前倒下,不停地抽搐和呕吐。那一刻,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唯能做的,只能跪在地上搂着母亲痛哭流涕,直至她昏迷在我的怀里。母亲送医抢救后成了植物人,这一躺就是六年。
在2017年母亲去世那一年,我和妻是最煎熬最辛苦的。那时,父亲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得了肺炎严重到咳血的地步,不得不住进了简阳市人民医院。我和妻只能放下手里的工作回到老家,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一个人在医院照顾父亲,那期间,老家到医院,医院到老家,是我和妻来来往往生活的两点一线。
好不容易等到了父亲康复出院,可我和妻返工作岗位没有多久,父亲来电话说,母亲的肚子胀鼓鼓的像一个皮球,而且还伴有发烧。我和妻又不得不再次请假回老家,将母亲送进医院。经过检查才知道,母亲得了严重的肾炎,肚里胀鼓鼓的东西是没有排出的尿液。后来,母亲体内的尿液通过导尿管虽然排放出来了,可高烧却一直不退。那时我们哪里知道,母亲这次的高烧,竟然夺走了她的生命。
医生查来查去,始终不能确定母亲发烧的病因,每天只能轮番换药用。我们也不断用物理方法给母亲身体降温,给她的额头冷敷毛巾,给她腋窝里塞裹着毛巾的冰块,母亲的高烧偶尔会降下去,可是管不了多久,又反弹上去继续发烧。最后主治医生找到我们无可奈何地说,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该用的降温药都用了,再待在医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要不你们出院回家吧。
我们都知道医生的言外之意,这样带着母亲回家,不是等死吗?父亲不甘心,我和妻也不甘心……
二
作为农村人,母亲没有社保医保,她得病的那几年,家里早已经掏空得一贫如洗。我们所有的付出,都是希望母亲活着,即使她毫无意识,只要我们能看到她就是莫大的安慰。
主治医师看我们这样坚持,一声轻叹过后,马上帮我们对接好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转院。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是全国综合排名前三的医院。那个午后,简阳人民医院派出救护车,我们带着母亲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匆匆忙忙奔赴几十公里之外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我们不甘心,想带着母亲一博。博赢了,母亲保命,博输了,我们认命。
只是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全国慕名而来看病的人门庭若市。简阳人民医院给我们联系的是急诊部,很难办上住院。医院门口,我们将母亲抱上护士送来的一辆推车上,护士准备将母亲推进急诊室。我们一路跟着,父亲一个劲地念叨,你们一定得救救我老伴啊,她病得很重。护士默不作声,可能她在医院待久了,见惯了病人家属的这些唠叨与悲伤,麻木了。到了急诊室门口,护士让我们止步,说我们不能跟进去,等着医生通知才能进去。
父亲不听劝阻,另一个过来搭手的医务人员挡住父亲,说这是医院规定,不要让他们难做。父亲见对方态度坚决,也只好悻悻作罢。
当我们消停下来,才发现临近傍晚了,夜色开始笼罩城市,大街小巷的灯光陆陆续续开始亮起。接下来,我们面临很实际的问题,折腾了一下午,我们都累了肚子饿了,该吃晚饭了,还有,今晚的住宿该何去何从。
出得医院,我们开始找地方吃饭。经验告诉我,越靠近车站和医院的那些餐馆味道不咋样,卖的价格可能还很贵。我带着父亲和妻绕了两条街,终于走进了一家人民食堂。人民食堂我放心,因为它在成都是连锁餐饮店,价格亲民,也不会乱收费。我豪气地点了三菜一汤,本想三个人好好吃顿饭犒劳一下,可是我们胃口都不怎么好,吃得草草了事。剩下的菜妻不忍浪费,又让服务员找来塑料袋一扫光打了包。
围坐在饭桌上,我望见父亲面容消瘦憔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似乎在泛光,耀眼扎得我鼻子酸想流泪。父亲刚刚出院不久,身体尚未得到很好的调养恢复,哪知道母亲又加剧了病情,顾不得自己不得不劳神费心。如果几年前母亲不遭此劫难,此时的他们应该是最美夕阳红,可是……哎!这几年,父亲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母亲上,太受累了。
三
吃完饭折回医院,我们马上到急诊室了解情况。拦住我们的医务人员问了一下,埋怨道,你们哪里去了,赶紧去预交费。
交多少呢?妻问。
先预交四千!
四千?妻望了望我。
我懂妻的意思,我一边在背包里翻找,一边忙说有,这两天刚刚发了工资,工资卡里有四千块钱。妻接过卡,匆忙去缴费去了。
接下来,父亲对我说,给叶秀打个电话,我要给她说话。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可是,目前这种境况,我能怎样呢?
接通妹妹的电话开了免提,我把电话递给父亲。父亲把母亲转院到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的事情说了,接下来直奔主题,我们没有钱了,打点钱过来。
妹妹显然很意外,在不晓得的情况下,我们竟然给母亲转了院,而且去的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
华西医院看病很贵的,妹妹自言自语地叨了一句。
父亲马上火气就来了,再贵花再多钱又怎地,她是你妈啊,难道你看着你妈等死吗?
妹妹在电话那端显然很委屈,呜呜哭起来。说自己又不是不愿意出钱。
我接过电话安慰妹妹,说爸是急性子,他也是担心母亲太着急了。妹妹责问我,妈的病都这么严重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妈挺不过了,那我回来。我说不用,温州回来两千多公里太远了,你又在带几个月的娃娃,我们照顾得过来。我也相信妈这次能挺过去,好好的。
挂了电话,我说父亲您不应该这样说叶秀,因为母亲病这几年,母亲用的尿不湿,鼻饲管,棉签,漱口水等等,都是妹妹出钱买的。农村有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晓得不,赡养父母的责任主要还是在儿子身上,您不应该这样苛责您的女儿。
四
我和妹妹,她很理性我很感性。当初母亲得病时,我说我就是砸锅卖铁卖房也要医治母亲。可妹妹说我,你卖了房子流落街头吗?我难道就不想治好妈妈恢复健康吗?可是妈妈因为脑出血损坏死了大脑细胞,这种病医学上都判死刑了,再怎么花钱也恢复不过来了啊!我不希望因为妈妈把你们拖累得如此狼狈不堪。或许,父亲正是因为妹妹之前有这样的说话对她耿耿于怀。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该反思,我和父亲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我们为了自己的一个念想,想方设法留住母亲在世,只是满足了自己的情感。而母亲却在我们的努力下苟延残喘如此痛苦,如果她有思维如果她能表达如果她能自己选择,或许她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没有价值意义地活着,宁愿死去。
我也相信,很多人面对至亲之人得了这样的严重脑溢血,是竭力选择抢救还是选择彻底放弃治疗,这冲击我们的感知和认知,更拷贝我们的人性。记得前不久,我一个朋友的父亲也是得了脑溢血,医生找他谈话说老人伤得严重,动了手术未必抢救得过来,弄不好就人财两空。再有,即使抢救过来了多半也是植物人,需要长期有人照顾,对于很多家庭来说,都是很沉重的负担。最后,朋友一家人商量后放弃了抢救,将老人送回了家里准备后事。只是我们,选择了最为艰难的路在走,那就是永不言败永不放弃。
五
医院就是那样现实,妻缴费不久,就有人通知我们给母亲做检查了,抽血,收集尿和粪便等等。安排给母亲CT的时候,父亲忙说,我们在简阳人民医院刚刚做了检查过来的,片子带来了,我找来拿给你看看,我懂父亲的用意,想省下这笔检查费。可那个医生说,那边医院是那边医院的检查,这边医院是这边医院的检查,父亲听了不好再说什么。父亲要跟着,我和妻都劝他外面候着,因为我俩都觉得,父亲太劳累了,满脸憔悴和沧桑,真怕把他再累出病来,我和妻真的无力招架了。
在推进CT室的途中,母亲一直闭着的双眼竟然睁开了,大大的,乳白色的灯光下炯炯有神,我使劲喊着妈妈,喊着喊着泪水就淌下来了。妻连忙伸手,爱怜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稳定我的情绪。我拿出手机,赶紧拍摄下了这一幕,至今,这个视频我都保存着。那也是母亲生命里最后一次的睁眼。
六
一切检查完了,已经快十一点了。母亲再次被推进急诊室,父亲说晚上要陪护,医务人员不肯,说急诊室有专门的护理照顾,当然,这些护理我们得另外掏钱的,可我们省不了这笔钱。很让父亲放心不下的还有,急诊室里一排排一大片的都是病人,里面空气沉闷,父亲担心母亲得不到那些护工很好的照顾,我担心,妻也担心。我们都知道,病人哪有自己的亲人照顾得周到贴心呢。可是,我们无可奈何。
回到扔在医院院坝的行李旁,我让妻带父亲回离医院二十余公里的龙泉驿住处,我留下来。可是父亲固执不肯,坚定让我们回去。莫法,我又提出带父亲出医院外面找个旅馆,父亲也不肯。父亲手指周围那些打地铺的人说,这么多人都这样睡,我也可以,不要花那个冤枉钱了。钱要花在刀刃上,给你妈看病用。
父亲一边叨咕一边解开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倒出从简阳人民医院带过来的棉被准备打地铺,妻见状连忙帮忙。不过,妻也在劝,爸,晚上睡地上要扯潮气的。没有关系,我带的东西多,垫厚点,父亲很有耐心地解释。父亲对待妻总是很客气,他觉得我给他找到了一个好儿媳妇,妻孝顺妻勤俭持家,父亲特别认可她,说妻千里迢迢来到我们家,他一定要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不,应该比亲闺女还亲地疼爱。父亲虽然文化不多,但是说出的话往往很有道理,女儿虽是亲生,毕竟嫁出去了,我的养老送终,还是得靠我的儿媳妇啊!
地铺弄好父亲躺了下来,妻说晚上天气凉,不能呼进冷空气了,否则肺受不了。爸说他有大衣,睡觉的时候就把头盖住,一边说一边还像小孩子俏皮似地示范操作了一下。父亲催我们快走,太晚了。我和妻对望了一眼,才牵着手走出了医院。
夜深了,穿行在城里的府南河水幽幽,亮晃晃的灯光散发的清凉让人莫名地忧伤。路上行人稀少,公交车早已打烊。平时这段二十公里的回家路程,此刻竟成为我和妻无法去丈量的距离。折磨得身心疲惫的我们,那一刻只想快点回家快点睡觉。那一刻,我们不再心痛花钱,妻叫来一辆滴滴专车,不一会儿司机开车过来刹车在我们面前,挥手示意我们上车,走,出发,回家……
七
第二天上午,妹妹联系我说转了一万块钱过来。电话里,她再次问我,母亲病情是不是很不好,真的那样得赶回来看母亲。说实话,当时我也预料不到母亲病情的走向。我就说,只要母亲的烧退了应该就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带个小娃娃回来太不方便,又那么远折腾。于是,妹妹听信了我的话。
我和妻返回医院找到父亲,他已经将被褥收拾好了打包放到了一个墙角边。他正蹲着捧着那么大一个豆浆机用勺子舀糊糊吃,一问才得知,父亲一早就起来就在医院找插板电源,好不容易将大米、核桃、花生以及芝麻混合打成了糊糊汁,他原想进急诊室给母亲用注射器鼻饲,奈何值班医护人员还是不让进,说病人挂营养液就当吃饭了。父亲说,那我不喂,我进去看看我的老伴总可以吧,一晚上都没有见到了,我不放心。医护人员还是不肯父亲腾地火气来了,怒目圆睁固执要进,说看你能把我怎样。那值班的见状立刻妥协了,让了父亲进去看了母亲。他用盆打来温水,给母亲洗脸擦身,再换了尿不湿才出来。
父亲念叨,里面躺着那么多人,那些护理照顾不好你妈哟。父亲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又说,我进去那么久,你妈都没有睁一下眼瞎,我感觉这次熬不过了。
父亲的话让我们都沉默着,心情太沉重。
不久,医院那边喇叭有人在喊,似乎在叫我们。妻为了确认,赶紧过去。一会儿妻过来说,医院通知缴费。咋的,昨晚才叫几千块钱怎么就用完了?我惊诧而有些愤愤然。妻安抚我,等会儿抽空打个明细出来。现在我还是赶紧再去缴费吧!
八
父亲的想法是,尽快申请一个床位,这样我们不置于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可是,妻跑来跑去,都不能如愿。院方的解释是,床位太紧张,甚至说根本就没有床位。而且以母亲的病情,还达不到住院的要求,只能待在急诊室。我的妈呀,这不是折磨我们吗?
拖到第三天上午,终于通知有医生会诊了。父亲、我和妻都涌进了急诊室。母亲躺在病床上双眼紧合,我弯腰俯身用脸贴紧母亲的面额,依然是那么烫。
医生的话在往我耳里扎。经过检查,病人颅内感染了,这是高烧不退的主要原因。
我抬头,望见父亲立着的身子就像一根羸弱的火柴棍,对他吹一口气就能倒。父亲正可怜巴巴地望着面前的白大褂眼里满是虔诚和依赖,医生,求求你一定救救我老伴啊,她跟我受了一辈子的苦,没有享到福啊。
老人家,你们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病人这样的情况不适合再手术了。她以前开颅过,又躺了这么几年,再动大手术吃不消了。
母亲,具有中华民族勤俭持家的传统美德。这篇回忆性的文章,立体的画面感很强。随着笔落之处,“我”也就是读者,作者,一同出场。毫无遮拦的与责任与人性与母亲与医院,进行着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博弈,厮杀。那种无声的,无形的痛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才刻骨铭心。现实与梦想,金钱与亲情。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两个字:尽孝。是的,三十年前父母养我小,三十年后,我养父母老。一代一代的家风,孝道,需要我们传承。母亲也好,父亲也罢。他们对儿女的爱,永远是无私的,无价的。
朴素的文字,最能打动人心。好,惟愿作者,好好生活下去,一次告慰在天之灵的母亲。我想,我们幸福,快乐,平安。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