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个夜晚我总是孤独的地到FIREFLY，在这里喝酒跳舞。然后又独自离开。
　　 听着喧嚣的音乐，一个人默默地喝着血腥玛丽。鲜红的液体，像兑了水的血。有时轻轻的把身子在高脚凳上转动，像儿时的游戏。有时看着一些男人或女人欢乐和悲哀的眼神。
　　 有一个穿着各式白裙子的女孩总在我之前或之后来到这里。她也坐在吧台边，老是要两杯可乐，然后一个人喝掉。中间她会去舞池跳舞，跳得很疯狂。
　　 酒吧从来没有明亮的日子，我也一直看不清她的脸。直到那天晚上她坐在了我的右侧。单眼皮，不大眼睛却像是夜空最亮的那颗星，还有浓密的睫毛轻轻的煽动。涂一点点玫瑰红的唇膏。一点点蔷薇色的腮红。珍珠色的指甲油。细细手腕上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子。耳垂上小小的钻石。弯曲的短发带着伊卡路的淡淡草木清香，我很喜欢干净的头发散发的那种气息。
　　 我抽着茶花，一根接一根。偶尔呷一口杯中冰冷的液体，冰冷消失后，思念会马上给我以温暖。我总是依偎着许许多多的思念过日子，思念亲人，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甚至一个陌生人。
　　 “给我支烟，好吗？”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对我说。她的声音有一种湿湿的感觉。
　　 我抽了支茶花给她，用打火机给她点烟，火光映亮了她的脸。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闪动。我想她有着很美或者很痛的心事，只是我不想随便的去碰触。免得破碎，从一片变成千万片。
　　 我们都只是抽烟，我喝酒，她喝可乐。烟雾在我们眼前淡了又浓，浓了又淡。她的眼睛在抽烟的时候有孤独而寂寞的凄凉。
　　 后来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我们去跳舞吧！”我感到她的手掌上细细的纹路。
　　 重金属刺耳、喧嚣的音乐中，我们疯狂地跳。我感到自己的心快要从嘴里跃出，我们会不会累死？跳舞累死了也许是一种快乐的死法。
　　 那个女孩摇晃着头，有一种发狠的感觉。偶尔从她的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是的，狠命的跳舞和尖锐的叫喊是很好的宣泄方式，起码在这一时刻。
　　
　　
　　 终于我们都筋疲力尽。回到吧台边，她曲卷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双颊，像哭泣一般滴着汗水。汗水和泪水本来是一样的东西，都咸咸的带着苦涩，都是宣泄的结果。只是流溢的出处不同。
　　 “你总是喝可乐，而且是两杯？”看着她猛烈的灌着可乐，我忍不住这样说。但马上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去揭开一些东西？
　　 她笑了，整个晚上第一次看见她脸上的酒窝，不过是一种苦涩的味道。“我叫可可。可口可乐。”“可可？因为这个名字而喜欢可口可乐？”“我们出去走走吧！”她站起来。
　　
　　
　　 深夜的城市比白天更繁华，灯火辉煌。晚风吹过，可可的裙子盛开成一朵花，无声无息。
　　 我们慢慢的走着，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深夜陪这个女孩穿行，只是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后来我们走进了地铁站。宽敞的站台，明亮的灯火，很少的人。忽然地，可可伏在我肩上哭了。她的悲恸叫我刹时丧失了语言，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也无从说起。我只是轻抚她的背。
　　 很久很久，她抬起头。脸上的泪还是清清的一片。我拿出手绢，她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任我帮她擦掉泪水。
　　 “他叫子明。大一刚进校，他知道我的名字叫可可就笑我是可口可乐，还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可口可乐。后来我们恋爱了，也常常喝可乐。他说要一辈子和我一起喝可乐，那时我以为幸福来了。我为他流了两次产都没怨言。但毕业的那年，在这个地铁站他说我们分手吧。任我怎么哭他还是坚决的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进一家大公司便答应了那个追求他几年的女孩，那个女孩的爸爸是那家公司的总裁。”可可接着说，“那些年我们总一起喝可乐，我习惯了，现在也没法戒掉。知道吗？我每一次要两杯可乐，其中一杯是为他点的，只是最后都是我一个人喝掉。可乐好甜，也很容易叫人有饱的感觉，所以喝可乐的瞬间我会忘了苦也不会觉得空。”我说，“可可，你要学会忘记，忘却也许不会叫你笑容满面，但你不会因为记住而愁容戚戚。”“我很爱他，也很恨他，而且这种恨在因为我的痛苦而膨胀。小雯，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吗？”“也许，有吧。”
　　
　　
　　 最后一趟地铁来的时候，可可拉着我的手，“小雯，今晚我去你那，好吗？”我微笑着拍拍她的脸庞，凉凉的，我想给这个女孩温暖。虽然我不知道两颗寂寞冰冷的心在一起是否就可以不寂寞，是否可以把温度相加。
　　 在车上，可可靠着我说，“你一个人住吗？家人在这吗？”我漠然告诉她，“我的家，在离这城市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和我的鱼住在一起。我想你会喜欢她们。”“鱼？鱼是冷的。不过我喜欢你，也会喜欢你的鱼。”
　　
　　
　　 可可看到我的8个鱼缸里各种的鱼，眼里露着惊喜。最后她指着那条西藏鱼说，“你怎么叫她独自呆一个鱼缸？她会寂寞的。”“可可，这条鱼是我从西藏带来的。本来我带了两只，后来死去了一只。她的名字叫默默，是我的宝贝。知道吗？西藏的鱼会可以吸附人间的邪恶和不祥的坏事物。所以我总对着她诉说我的不快、郁闷、寂寞。也许你也可以试试。”“小雯，默默吸附了那么多的悲伤，那她岂不是自己很不快乐？”“也许这是一种命。就像有的人一生都无法摆脱苦难。”“默默是西藏鱼，她怎么习惯广州的气候啊？”“我总是往她的鱼缸里加冰块，叫水温保持在零摄氏度左右。其实我也知道默默有一天还是会离开我。毕竟她只是一条鱼，鱼怎么可以在鱼缸生活一辈子呢？有时我甚至想默默会不会自杀。”
　　 那个晚上，可可洗完澡要我找件睡衣给她穿。我没有睡衣，我习惯赤裸着身子睡觉。我的床罩和被子都是蓝色的，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在海里卧着。
　　 可可穿着我的大T恤光着腿爬到我的床上。她抚摸我说，“小雯，你的皮肤不够光滑。”“那是因为缺少抚摸，很久以前我的皮肤在那个男人的手里像丝缎一样。”“以后我抚摸你，你的皮肤会在我手中花一样的盛开，有花瓣的细腻和芳香。”“男人和女人的抚摸一样吗？”“其实女人会更懂女人。男人的抚摸是一种毒，会叫你上隐。失去以后会叫你痛不欲生。”黑夜里我只是闭着眼，任她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
　　 她的温柔和细腻打湿了我那晚的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可可在我怀里睡的很熟，只是皱着眉。我感觉心痛，轻轻地吻了她的嘴角，柔软，香甜。
　　 我去上班，把早餐和钥匙给她留在桌上。
　　 然后写纸条：可可，我喜欢你。你在家等我，或者去逛街。如果不高兴了就对默默说吧！
　　 傍晚我回来，看到桌上一瓶新鲜的马蹄莲幽幽的散发着清香。地板刚刚擦过，空气里还有湿润的感觉。
　　 可可在阳台上坐着，手里一本书。目光却停留在最后一抹夕阳上，金色的夕阳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她肩上，“喜欢黄昏吗？”“我害怕黄昏，但每一次都被它感动，被最后的壮丽与灿烂明艳夺目感动。”“很多事物都是这样。流星、烟花、夕阳、繁花。”“爱情呢？是不是也会这样？”“也许吧！很多悲伤总是在接近完美的时候出现。爱到最后有时反而成了绝路。”
　　
　　
　　 可可搬来与我同住。
　　 可可说，小雯，我恨男人并不光因为他。还有我的爸爸，这也是一个叫我爱更叫我恨的男人。
　　 我有非常快乐的童年，父母很相爱，也很爱我。小时候我常骑在爸爸身上，要他给我当马。
　　 中学时，我爸下海了，接着发了财。他也很忙，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最后他跟我妈妈说要离婚，我妈妈跪在地上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他把我妈妈一脚踢倒了。
　　 我被法院判给了爸爸。他说都是因为我这个累赘，那个年轻的女人不愿意嫁给他了。一天他给了我一张一百万的支票，叫我以后不要再回家。
　　 小雯，我常想用完这些钱我就离开这个世界。钱一点点的花掉，我的生命就一点点的流逝。
　　 大学毕业，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延长苍白的生命。
　　
　　 白天我去上班。可可在家干家务，听音乐，看碟，发呆，或者哭泣着对默默说许多的话。
　　 晚上我们还是常去FIREFLY，只是不再坐在吧台边的位置。我们坐靠窗的角落，她喝两杯可乐，我喝酒或者咖啡。
　　 “可可，不要喝两杯可乐了。那么多的二氧化碳对身体不好，即使可以给你充实感，但那只是气，是空气。空气是什么？是虚无。只喝一杯好吗？”“可可，什么时候你不再喝可乐那才是你的解脱。”“可可，你喝点咖啡好吗？咖啡的苦可以叫你忘了生活的苦。”“可可，喝酒吧。火烧冰山，有火焰有冰块，两种极限可以叫你忘记很多。”终于她不再喝可乐。每一晚我喝什么她喝什么。她说，“小雯，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爱人。你不要离开我。”我拍她的脸，“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她拉我去跳舞。跟着音乐把心情放飞，让身体宣泄。可可在喧嚣的音乐和舞动的人群中大声的说，“小雯，如果音乐不停，我们一直这样跳下去那多好。”我看到她有眼泪流泻，但脸上洋溢着笑。不知道她是被自己还是被我们感动了。
　　 可可的脸在音乐里如一朵充满水分的花，旁若无人的盛开，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她说，“运动中我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就像我抚摸着你才感到你在我身边。”生活叫我们恐惧，时常的害怕失去。
　　
　　
　　 傍晚下班回来，看见可可坐在地板上抽烟。那个用来装默默的菱形水晶鱼缸放在她的脚边，里面很多烟蒂烟灰。
　　 “默默呢？”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小雯，我把默默杀了，晾阳台上了。”她缓缓地说。
　　 我看到阳台上默默被高高的晾起，肚子被剖开，原本乌黑溜光的脊梁已经在阳光下满是皱纹了。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没有了水分。如果说含泪的眼睛是悲伤的眼睛，那也是最美丽最动人的眼睛。要是眼睛里没了泪，那种干涩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激动地跑到可可面前，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能用这双手杀了默默？”我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可可的掌心。
　　 “小雯，别急，听我说。每一天我面对默默，她的眼睛总有一种哀怨，叫我心疼。默默不光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只是，她很孤独。记得你说过去年你从西藏带了两只西藏鱼回来，那一只死掉了。默默应该很想念她的朋友，而且想她的家乡。冰块带给她的那些环境只是暂时的，你也说过她早晚会离开我们。我们有了彼此，可默默还是很寂寞，所以我想她早一点和她的朋友在天堂游泳。把默默风干就不会腐烂，我们也可以一直拥有她的躯壳，可以想念她。小雯，我爱默默，所以成全默默。我怕失去，所以想要把她风干……”可可在我怀里动物一样的呜咽了，我把手指插进她浓密曲卷的短发里摩挲着，“可可，我明白了。你，我，默默始终都在一起。”
　　
　　
　　 我们在FIREFLY跟着音乐一起跳舞，深夜回来。洗澡，看电视，上网，再拥抱着睡觉。我习惯可可的手指在我身上弹琴一样的游走，甚至可以听到手指与皮肤相碰时发出的声音。
　　 睡不着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黑暗里的地板上，中间放着那个水晶的鱼缸。我们不断的抽烟，把烟灰弹进去。可可说，“我们的青春都化成灰烬了。那么脆弱和苍白。一碰就碎了。”我们絮絮叨叨的讲着一些陈年旧事。我给她讲西藏、讲马小刚、讲何畏、讲万万。她讲她的父母，还有她唯一的男人子明。我们都开始悲伤，然后彼此安慰。
　　 整片城市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看不到边的海洋。我们也在房间跳舞，我们的指尖碰在一起，冰凉而干净，缓缓扭动身体。可可说，“我觉得快乐，你陪我一起跳舞。”可可的眸光，随着轻曼的音乐摇曳出妖媚的光芒。昏暗的空气如冰凉的海水，我的长发像海草一样飘飞。而夜色无边。
　　
　　
　　 大垒是我的同事。那些日子我总在办公桌上看到各色玫瑰，还有他在电脑后面微笑的脸。
　　 那天公司的酒会上，我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看外面城市的霓红闪烁。手里的血腥玛丽里映着我默落的眼睛。大厅里灯火明亮柔和，悠扬的音乐，很多人优雅的起舞，脸上露着矜持的微笑。
　　 大垒走到我身边，“小雯，请你跳支舞。”他向我伸出手，明镜的眸子。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温暖厚实。
　　 我们如化蝶的梁祝在音乐的流淌里翩跹。他一直凝视着我，那是一片温暖的海洋。我没有回避，迎着他的目光把内心的寂寞坦露，让他去剥落那些裹着时间纱布的伤口。
　　 酒会结束，大垒开车送我回家。车到楼下，他抓住我开车门的手，“小雯，我爱你。”我愣在座位上，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三个字，它们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像是一个戒毒很久的人再次见到毒品，叫人害怕却还很想再尝试。
　　 大垒揽过我，在他缠绵的吻里我发现我对爱的渴求。虽叫我是个寂寞的女人。
　　 车再开走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我和可可九楼的家没有亮灯。可可一定在黑暗中等我。
　　
　　
　　 午夜，大垒疲倦地睡着了。我却无法平静，我放不下可可。于是轻轻的拉开大垒拥着我的手臂下了床，离开。
　　 钥匙在黑暗中发出空洞的金属声响。进门，可可跑上来拥抱我。把头埋在我胸口，喃喃的说，“小雯，怎么这么晚？我好害怕，怕你不再回来。”我的胸口被温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