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是春天，有一种花开在江汉平原一望无涯的沃野里。秋天的庄稼收割以后，那短而整齐的稻茬逐渐枯萎，随着萧瑟的冬季到来，广阔的田野一片缄默，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等第一场春雨洒落降临，唤醒沉睡的大地，那个秘密也被解封，那是一个万物潜藏一朝绽放的春的秘密。
　　 我的故乡在鱼米之乡的一个小村庄里，我的父亲母亲诞生在这里。而我仅在故乡随父母长到五岁，就离开了那片土地。但关于春天那遍布丘陵田野的紫色花朵，在我的记忆中却从未消失。
　　 这个叫周家庄的小村子，居住着三十多户人家，房屋筑在高处，在房屋的周围都是一块块的水田，按地势高低逐一铺呈开去，呈平缓而有坡度的梯田，这是平原和丘陵相结合的一种地貌。因为这些微的坡度，高的地方被村民垒成了机台，每逢干旱季节，那机台里的抽水机就工作起来，将从下游堰塘里的水抽上来，然后沿着沟渠灌溉到下游每一片庄稼地里，滋润干涸的土地。那吸饱了水份的水稻秧苗会在夜晚“滋滋”地生长，真的，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听得到它们拔节长高的声音。
　　 这片静谧的土地，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江汉平原历来是较为富庶之地，因为地理优势，很少自然灾害，又因为盛产水稻鱼虾被称为鱼米之乡。我对故乡的了解，其实是在多年以后。从五岁离开，直到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逐一离世，他们都叶落归根，尘归尘土归土，最后都葬在这片生于玆长于兹的土地。每一位亲人的离去，都让我重返一次故土，并且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春节都会回来祭扫。就这样，我逐渐回归这片土地，踏进这片田野，倾听它的故事，碰触它的灵魂。
　　
　　 二
　　 我的祖母出生在周家庄街上的一个富裕人家，家里有十八米深的几进几出的房子，街面上开着商铺档口，祖母的大嫂是一位极能干麻利的当家人，不论是家里的大小事情，还是生意上的业务往来、账房结算，她小小的身体里都心中有数，胸有城府，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因为当年逃兵荒，我的祖母就嫁到了乡下，和贫穷的祖父生活，被划为贫农。我的祖母生性敦厚，不似她的大嫂这般伶俐，但为人善良诚恳，还很护犊，我在祖母身边感到温暖而踏实。每逢赶集，我和梅英、秀禾、兰珍等小伙伴会跟在大人身后，到周家庄的街市上闲逛，就会看到祖母娘家的大屋，那位能干的老舅婆和舅爹会塞给我和同伴一些好吃的。这是关于童年美好的记忆。
　　 每逢春天，漫山遍野的紫云英开放，那紫色的花朵成片成片，从葳蕤的植株里穿出，穿透刚冒出绿芽的小草，穿透刚刚返青的稻茬，穿透泥土的羁绊，穿云凿雾一般开在田野里，山坡上，远看似一片紫色的云霞，近看又是密密匝匝的花海，点燃了平原春色。
　　 这是从土地里萌发的生命，是独属于江汉平原的野花。村里人都叫它涝子花，长大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紫云英。这种亦花亦草的植物是仁慈的土地赐给这方村民的馈赠，因为它不仅花开其美，它的茎叶花苗更能食用，在灾荒之年人可食之，太平时期吃不完的还搅拌成猪食，给猪吃。每家每户都会喂两三头猪，到过年时集体宰杀，用猪肉做成各种美食。我幼小的记忆里，我的年轻的母亲就经常去割紫云英，然后用尿素袋子装了，牢牢地压实，一边一袋，再用扁担挑回来，把紫云英切碎，和其他猪食拌匀，投放在猪栏里。那两头肥猪便哼哼唧唧地跑过来抢食，埋首在猪栏里，吃得唧里刮啦。我的母亲一头短发，秀丽的面孔，高挑的身材，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她粗活细活都会，她的巧手会绣各种花色，绣在门帘里，枕头上，鞋垫里，堪称民间艺术品。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一直奔波在各个地方工作，几年后，我们都随父亲在城市安家落户，彻底告别了那块土地。
　　 记忆原是一条可以回溯的小河，我时常打捞起一些碎片串起记忆的珠玑，在故乡的田野里找寻往日的足迹。
　　
　　 三
　　 梅英、秀禾、兰珍是和我同年出生的四个女孩子。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跟在大孩子后面捡稻谷，摘野果，真的是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稚时光。
　　 梅英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的家族里却上演了几代人悲欢离合的宿命故事。梅英的爷爷是独子，偏又早逝，梅英的奶奶守寡养大了梅英的爸爸和姑姑，到梅英这辈，只有一个孙子叫开华，其余全是女孩，在封闭的农村，那个时代就相当于三代单传。梅英的奶奶是个小脚老太，人在严酷的环境中锻炼得相当厉害，非常能干。她把梅英的爸爸视若珍宝，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看得很紧，别人家的孩子都野惯了，在堰塘里扑腾几下就学会了游泳，俗称打鼓泅，但梅英奶奶生怕儿子有什么闪失，坚决不准梅英爸爸下水。
　　 然而命运仿佛施了魔咒，梅英爸爸偏偏在一次劳动中溺水身亡，和梅英祖父一样英年早逝。梅英奶奶伤心欲绝，想到还有儿媳妇，还有唯一的孙子和几个孙女，擦干眼泪重新主持家务，维持着这个家庭的正常运转。
　　 真正的主角出现了，她就是梅英的姑姑，单名一个琴字。梅英的爸爸去世时，琴还是个十七八岁待字闺中的少女。在农村没有男劳力是一个重大的缺陷，眼看着家中唯一的哥哥没了，天塌了大半边，怎样撑起这个家，怎样帮衬着母亲，怎样和嫂子一起抚养下面五个侄儿侄女，年轻的琴在某个时刻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决定终身不嫁，用自己的一生来挑起重担，完成父亲和哥哥未能尽到的遗愿。她的决定下了以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坚定地实施着她的计划。她从此把自己当成哥哥的再生，一直读到高中，在村子里是有文化的女子。大队唯一的一所小学就建在机台高处，琴成了学校里的一名乡村教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渐渐衰老，侄子侄女们渐渐长大。嫂子性格温良贤惠，他们一家七个女人一个男子，在物质极其贫困的年代，也撑起了这个家。琴还主持翻新了家里的房屋，说是等侄子开华长大了好给他说媳妇。翻新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屋顶还盖上几片亮瓦用来采光。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到梅英家玩，常常仰起小小的脑袋，凝视着那几片亮瓦，看房檐上燕子衔泥筑巢，飞来飞去。
　　 春天来了。燕子来了。紫云英开了。
　　 琴所在的学校调来了一名男老师，斯斯文文的，高高瘦瘦的。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努力去挖掘脑海中关于琴的所有故事，然而我终究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我的眼睛里懵懵懂懂，也许草丛中飞舞的蝴蝶，小伙伴手里的吃食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当我离开家乡多年以后，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从秀禾和兰珍有限的讲述中，我终于拼凑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因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知道其中原委的长辈偶尔提起，都不忍细谈，都是一声叹息。
　　 这名男老师是有家室的，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可是他却和琴发生了一段不可以、不能够、不应该的事情。琴是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不结婚的，随着年事渐长，她的青春因为有了这份责任和献身的精神，她颀长的身材显得挺拔之外，更有一种凛然的气质，她的茂密的黑发扎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她的眼神举止在农村的一众女子中显出一种女先生的清秀和清高，她奔赴在一种家族崇高的使命里，我行我素，心无旁骛，慨然以赴，因此很多村民都没有把她往其他方面想。
　　 然而，命运向她铺开了一段旖旎缱绻的锦绣之路，下面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不知是怎样开始的，也不知是如何发展的，等到大白于天下时，一切都晚了。从那个开满紫云英的春天开始，人们后来回忆起琴在花丛中和那名男教师一起走过，有人说看到他们曾相视一笑。然而到炎热的夏天，再到萧瑟的秋天，大地的田野秋收冬藏，万物都进入了潜伏，也消匿了往日的生机和喧嚣。
　　 梅英后来告诉我，就在那个冬天，学校都放寒假了，学生们背起书包，嗷嗷地欢叫着走在回家的田梗，那个男老师也回自己家了。梅英说，她的姑姑变得愁眉不展，原本对侄子侄女们行使着亦师亦父的角色，她慢慢变得茶饭不思，一个人经常在夜里，在小小的课桌前，在朦胧的煤油灯下，在本子上、信纸上写长长的文字，一写就是一整夜。她时常一个人叹息流泪，连母亲和嫂子无意中看到，她急忙掩饰，也什么都不说。母亲俨然已从内心接受了她的决定，自己年事已高，早把当家的权利和责任移交给琴，琴的担当使她具备沉着的气质和果断的语气，连母亲也佩服她的能干、理性和治家的才能，慢慢地一切以琴的意志决定家庭的大小事情。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母亲和嫂子何其信任她，依赖她。
　　 冬天过去了，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紫云英开得格外娇艳，那紫色的花朵在琴的学校四周环绕，点缀着贫穷的岁月，饥饿的土地。
　　 马上要开学了，那名男老师也要回学校了。琴独自一人在学校做着开学的各种准备，将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讲课的书本码得整整齐齐，她在学校的寝室更是一尘不染，一种清教徒的闺阁气息。那天，她告诉侄子开华和侄女梅英，她要在学校守夜，并且要他们第二天到学校去找她，她有东西要交给他们。如平常一样，开华和梅英点头答应了，他们对这个姑姑已然是超越了对长辈的敬重。
　　 第二天，等所有人发现时，琴已经去世了，静静地没有了呼吸。她的衣着整齐，遗容干净，只是眼角太多泪痕。而且，善良的女村民给她换衣时，才发现她的肚腹隆起，一个在春天再也掩盖不了的秘密暴露了。她的衣裤里有胎儿挣扎的痕迹，有遗留的未出生生命的印痕。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死挣扎。琴喝了药。村民们不忍描述，不忍张扬，把她按未出阁姑娘的礼仪隆重地安葬了。葬在紫云英开满鲜花的大地。
　　 琴在无数个冬日的黑夜里，就着朦胧的灯光写就的文字，都是留给几个侄儿侄女的，因为梅英奶奶和妈妈都不识字。她的叮咛和嘱托以信件的方式一封封交待给侄儿们，特别是最大的开华和梅英的姐姐。梅英和我一样太小，少不更事，这些都是哥哥姐姐后来告诉她的。
　　 据说那个男老师回到学校后，在琴的墓前大哭一场，守了三天三夜。后来他走了，不知去向。不知他此生会背负怎样的罪孽生活下去，抑或他也是一个在命运面前可怜的懦夫。
　　 为了保留琴短暂一生的名节，善良的村长和村民们都守护着琴的荣誉，没有非难这名男老师，让他静静地离开了。
　　 梅英的奶奶从此一病不起，小脚老太走完了她凄苦而干净的一生。后来梅英的妈妈癫痫发作，溺亡在故乡的堰塘里。梅英和她哥哥姐姐还有妹妹们彻底成为孤儿。
　　 在闭塞的乡村，偶有年老的人迷信，用手指着梅英家的房子说，这个屋里怕是有鬼气吧，风水不好，怎么一家子大人全走了，唉！说完摇头叹息一声，就垂着手走了。我们小孩听到，不由得白天里也起一阵鸡皮疙瘩。但我和梅英感情深厚，我还是会忘记那些话，不知不觉去找她玩。
　　 后来离开家乡，离开这片故土，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一家离这片土地越来越远。偶有回家，遇到梅英，她还是对我很热情，我们毫无间隙地走在一起，我问起秀禾，兰珍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们都去南方打工，去学裁缝手艺了。梅英说：“你爸爸有学问，我们不像你读了那么多书，我们在农村要不学手艺，要不出去做生意。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老人。”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梅英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出去打工，后来自己学做生意，自己当老板，慢慢地也在大城市安家落户，听说他们兄妹几个在外面都过得很好。他们兄妹五人孤儿不孤，跟随时代的洪流进步，凭借勤劳和聪明才智，已然撑起了一片天。
　　 后来回老家，看到梅英家里原来坍塌的旧址上又重新建起了一座三层小楼，里里外外簇然一新，旧貌换新颜，哪里还有往日的影子，整个一片乡村新居。虽然没有碰到梅英家里的人，但听村里老人说，梅英现在和丈夫在外面生意做得很好，她又乖巧又能干，公爹公婆很喜欢她，所有的家业生意都放心交给她。她和哥哥开华后来都在城市定居，帮衬下面几个妹妹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弄得有模有样，风生水起，一点不比别人差。他们把老家房子建好后，每年还回来几次。听说前年还把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姑姑的墓地都重新修缮了。
　　 唉，要是他们的姑姑还活着，该多好！琴可是十里八方都难寻的好女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叹息着说。她曾见证过琴最美好的青春韶华。那个紫云英盛开的春天，一个美丽的生命以爱作价，永远定格在二十七岁的年轮里。
　　
　　 四
　　 我在与故乡的一次次接触中，重新串起记忆之绳，也更加深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紫云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几经岁月更迭，时代变迁，依然不改颜色。就像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始终记得来时的路，从哪里出发。现在注重环境保护，村民不再施用让土地板结的化肥，多用农家肥、复合肥，让曾经一度开得稀稀拉拉渐至凋零的紫云英，这几年又恢复了生机。每到春天，它们一片一片，如海洋似云霞若花火，将春天点燃，一路燃烧起紫色的云烟，那般曼妙，那般充满勃发的生机。
　　 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在苍松翠柏间，在漫山遍野的紫云英花朵间安眠。
　　 等到明年春天，我要再去那片花海中徜徉，伴随着紫云英散发的泥土气息，伴随着一片鸟鸣蛙声，在树下，在田间，在父母跟前，静静地安享片刻春天的时光。
　　
　　 2022年12月4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