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一场雨穿过大地(散文)
雨来的那一刻,村庄打了个喷嚏,没有惊雷,也没有风。风忙着将冬天的消息,传递给大地,以及树木,鸟雀,圈里的几只羊,树底站着的一头牛。这是村庄最后的一头牛了,羊一直在。不论这个家穷富,这个村庄兴衰。羊都在,有时候,不是羊需要人的陪伴,而是人离不开羊。至于牛,早已经走过激情澎湃的岁月,那时候,牛在草坡撒欢,尥蹶子,或者拒绝耕地拉犁,人也不离不弃。大片大片的土地,仰仗牛的耕耘。牛在月色如水的夜晚,还会吃一捧玉米粒,黄豆,也吃一块豆饼。牛很肥壮,人舍不得抽它一鞭子。现在,牛不拉犁,不耕地了。没多大用处了,就剩一把肉,几根骨头。在碗里颠来倒去被消化掉,牛完成使命,一阵风将它的前世今带走。人间的风雨,对于牛来说,无关紧要。
雨穿过村庄,村庄就苏醒了。春天那会儿,一棵柳树,一株苦菜,一荷塘的莲,树洞里的蚂蚁,虫子,也一觉醒来。枝头上吐出嫩生生的叶子,河流醒了,河底的鱼儿,将脑袋探出水面,深呼吸。雨不急不躁,温婉贤淑,像大家闺秀。在山野沟壑一走,绿从地下,从树杈,从墙角,从瓦砾间,冉冉升起。一时间,大地被一朵一朵绿色的海浪,汹涌着,覆盖着。雨穿过一堵土墙,一头毛驴,刚产下一匹骡子,空气中爆裂着新生命的土腥味。一棵杨树上,两只喜鹊停在巢边,吵架,吵着吵着,就戛然而止。一只沉默,另一只觉得再吵就伤了和气。鸟儿都知道,朝对方低头,人又有何不可?
雨滞留在一个窗口前,窗台花盆里开着红艳艳的三角梅,两个中年男女的对话,透过玻璃窗,遛达出来。男人说:“雨过了,该犁地了,种子农药化肥是赊的,等咱家母猪下羔子,换种子站吧。”女的在织一只暖壶罩儿,儿子五一节结婚,媳妇是城里的,彩礼就要了十八万,不给就黄,家里家外,借个遍,凑够钱,送过去。弄了一腚眼饥荒,夫妻两没黑没白地开四轮车,赶集卖日杂百货,蔬菜水果。女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这饥荒哪年哪月换?结了婚,还有房贷,车贷,来年抱孙子孙女,又是压力。余生都是在还债……”男的说:“村子里,不都这样?老得给小的打一辈子工。雨落得及时,地犁了后,种上,我们不行再填几头母猪,一年产几窝猪羔子,卖了钱,给儿子媳妇还债。”
女人说:“走一步,看一步,别打算,指不定,哪晚睡睡觉,人就没了。”
男人没搭茬,时间突然静止下来,唯有雨,沙沙,沙,沙沙,落在敞口的瓦罐里,落在老井中,落在死了,活着的动植物身上。
雨比一穗谷子,一粒稻子,一朵花更懂尘世,它清楚哪棵青菜最早长大,哪朵云带着雨,哪座山脉有时间和人类,野兽留下的印记;哪条小溪干涸过,橡树的那道疤痕怎么来的,野兔的一条腿被什么夹坏了,一层层梯田多大年纪,一块块石头经历过怎样的沧海桑田。
雨一来,春天就落地生根。村庄热闹非凡,牛欢马叫,车水马龙,人们扛着镢头,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握着一把锄头,常常是一头挑着生计,一头挑着月光,走进院子。
雨来了,草壮了,河清了,山腰挂着雾,云雾缭绕,雨落,偶尔打个闪,雷很低,从头顶走过。雨缓缓落在世间,当然也有急头白脸,雨点急促,慌慌张张上了墙,踉踉跄跄落在房顶,玉米仓子里,屋檐晾晒的一串串辣椒,气喘吁吁撩到桑葚树下,谈兴正浓的恋人,感到雨来得正是时候。
没有一场雨是无缘无故的,雨来与不来,村庄都心怀虔诚。就像雨的性格,谦卑,忍耐。雨也有脾气的,我经历过几场大雨。那一年,庄稼快成熟了,一场暴风雨,把一人高的玉米棵,扫倒一大片。跪着的玉米,谷子,水稻,向日葵,像极了跪在祖宗牌位前的父亲们,村里有玉米地的人家,无一幸免。我们在同一时刻,鱼贯走出柴门,铁门,木门,含着泪,走进大地,跪着,弯着腰,小心翼翼扶起一棵棵玉米。父亲的左腿患了股骨头坏死,不能久站,四亩地玉米,父亲领着我们,奋斗了三天三夜,才扶起没被折断的玉米。父亲的膝盖,跪破了,他全然不顾,他满眼都是玉米,一棵棵伤痕累累的玉米。那年秋天,玉米的产量,与往年相比,减产不多。那场雨,我和亲人,和村庄里的父老兄弟,都刻骨铭心。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雨。那一次,人们在大地上展开对玉米的辽阔拯救,让我对一粒粮食,有着透彻肺腑的深情。此后经年,身在何处,我对一粒米的尊重,深入骨髓。也对父亲们,对村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沙一石的痴爱,深度理解。
一场雨穿过村庄,也穿过城市,雨最终去了哪里,我不清楚,穿过我一生的雨,我无需想起,也从来没遗忘。十九岁那年,我高考落榜后,在北屯的砖厂架土坯。这个活很累人,土坯被男人用双轮车,拉到晾晒的场地,我和另一女孩搭伙,架土坯。拉土坯的男生,大我一岁,眼睛细长,皮肤白。日头再毒辣,也晒不黑他。我情窦初开,对他有点想法。他叫树生,姓李。我只是暗恋,不敢挑破这层窗户纸。树生与小静,说得火热。聊得来,我不善言辞,也不肯主动和树生搭讪。
有一天,下雨了。不能架土坯,工人们坐在平时换衣服的小屋里,东拉西扯。没想到,树生悄悄走近我,将一张字条,塞到我手里,转身走了,我躲在角落,看了字条,他说,在我俩必经的路口等我。
我的心像揣着一只梅花鹿,噗噗地跳。推着自行车,撵上树生,两个人默不作声,走到一处闲置的民房,屋檐下避雨。树生对我说,他喜欢我。惊喜来得太突兀,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说:“你和小静不是男女关系?”
树生咯咯笑,像生了蛋的小母鸡,笑得很可爱。他说,小静只能做朋友,他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心动了。他说,我很合他眼缘。我们坐在屋檐底的青石板上,他很细心,给我在石头上铺一本杂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悠悠吹了起来。吹的是当时流行的上海滩歌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雨还在落,沙沙沙,滴答滴答,叮铃叮铃,噗噗,嗤嗤。
真想雨一直下,下个不停歇。树生吹了一曲,又一曲。无奈,雨停了,天上出来一颗灿烂的太阳。砖厂那边飞来刺耳的铁哨声,这是张金田吹得上工铁哨。
我和树生,小静之间发生了微妙变化,小静很精明,她看出树生对我的情愫,超越普通朋友的范畴。树生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不知为什么?小静不像以前那样,和我有说有笑。树生跟我借书看,想法子找机会,跟我呆在一起。
他仅仅说喜欢我,也说过,带我去见见他父母。我没反对,也没拒绝。有一天中午,我回家吃完饭,就来砖厂了,小静没走,她带饭盒来的。没走的小静,刚好和同样带饭盒的树生,在换衣房共进午餐。至于小静在树生面前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树生的变化,令我大跌眼镜,他不搭理我,给我脸子看,送土坯来时,还指桑骂槐,说,一个女孩要自爱。我明白他话里有话,没追问。也没必要问,我表现的冷静,完全超乎我这个年龄该有的。我听树生一块来的他叔说过,树生的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树生这是被父亲逼着体验生活,过两年要接父亲的班。树生的家境很优渥,我家时代贫民,门槛低,我想不下去了。
树生辞工那天,下了一场小雨,他把琼瑶的一本《燃烧的火鸟》送给我,说留个纪念。
树生走的时候,小静为他撑着一把花伞,雨滴滴答答落在伞上,落在附近的玉米田里,也落在我的心底。雨缠缠绵绵,却打疼了我的每一寸土地。
树生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初恋,我想起一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多年之后,我听说,树生娶了一个朝鲜女孩,我看着他们幸福地活着,就欣慰了。虽然,我没有机会对他说,当年的那一场雨,是我用三生也走不出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