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村庄前，我曾急切地想离开，心情也是迫不及待的。那时的我，几乎天天想离开，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然而，当我离开后，最想念的还是村庄，最想回到的也是村庄。
　　 梦里不知多少次，我回到过村庄，鸡鸣，犬吠还是那些熟悉的声音，柳树、小溪、杏花、桃花、山坡、水井、磨房、酒坊、豆腐坊、小学校、小卖部等一切也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家里的老屋更加老了，就连水井上汲水的辘轳被拧着的声响都有了岁月的沧桑感。
　　 突然想起老家炝锅的香味，油香、葱花香和菜香的味道浓厚，香得透彻。
　　 也想起了曾经，我总是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一截子木头上，也有其他伙伴或者半大的孩子、成年男子端着饭碗出来吃着饭，海阔天空地侃大山。我边听着边吃着饭，呲溜呲溜地喝着汤，竟然能喝出王子公主的感觉……
　　 遥想那些年，我家人口多，可村里分的地少。娘说，没关系，这满山遍野有的是地，只要能下工夫多开垦些荒地。娘有个诀窍，对待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细心呵护才行，要一遍遍翻地，再就是一定要种上点什么；当年不收不要急，明年再种，一直种下去，等地种熟了，就会有收成的；那以后想种什么种什么，种什么都丰收。
　　 小孩子喜欢夸耀自家的地，更喜欢夸耀自家地里长着自己喜欢吃的果子。在我们那里，家家都会种上几垄小菇娘，这种植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别看它很不起眼，好似没什么可以夸赞的，就说它的叶子吧，平常又简单，绿绿的，低眉顺眼的，一点也不招摇，甚至不被人注意；再说它的花吧，更是平常的好似不存在，很小的一点点小白花，看也看不出来哪里美来。但是，它的果子好吃啊，也好玩呢！不信，你再瞧！一只只果子好似一只只小灯笼挂在枝叶间，没有成熟时绿绿的，等到熟了就是黄色的。特别是有一种叫做野菇娘的，成熟时果子是红色的，通红通红的，很像一只只小红灯笼，喜气得很。
　　 冬天，家家户户在屋檐下挂几串野菇娘，再挂上金黄色的玉米和红红的辣椒，这农家特有的色彩看着就舒心，很美丽，很惹眼。你瞧吧！这也吸引了麻雀或喜鹊来了，它们叽叽喳喳，一遍遍围着屋檐飞呀叫呀，那个激动呀，就像这些人家有什么喜事要发生似的。或许，都是图个吉利，或许都是图个热闹吧！
　　 寒冷的冬季，寂静的庭院里，有一群麻雀和喜鹊，叽叽喳喳的一闹腾，孩子们也不嫌冷了，都跑出来，在门前堆雪人，玩雪仗，整个村庄都变得鲜活的，到处都飘逸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二
　　 在家里，我排行老五，上面一串儿的姐姐哥哥，下面还有一串儿的弟弟妹妹。娘喜欢叫我五儿，外面人喜欢叫我土子，老师同学叫我大名赵垚。
　　 咱本是土生土长的娃子，名字不是有点土，而是土得厉害，土得严重——一个“垚”字，就有三个土字，这还是我娘特意去村里找最有学问的老中医赵老先生那里取得呢！娘说，已经生了一二三四好几个娃了，都是随便看见什么就取个什么名字，什么树呀叶呀花呀缸呀的，这一次生了老五，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挺稀罕人呢，出了百日，就抱着我去了赵老医生的家里。
　　 赵老先生祖祖辈辈住在村庄里，但他的儿孙有的已经走出村庄去外面世界闯荡，有的经商，有的行医，也有的做了教师。然而，在老先生看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哪里好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因此，那些出息了的儿孙回来接他出去享清福，他坚决不去，他喜欢和老伴住在村庄里，给邻里乡亲治个病，就挺好的。
　　 我娘把我抱来，他看了我几眼，问了我娘生日时辰，闭目一思量，斟酌了一下，写了一个字。我娘看了看，不认识，一脸狐疑地看着赵老先生。他一捋胡须，说：“就叫垚吧。”娘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以后长大了会很有出息，能走出村庄，或者做点什么？
　　 老先生微微含笑，说：“赵家他嫂子，不是我说泄气的话，其实，唯有平安快乐为最上。其余的不过是烟云呢！这孩子聪明也伶俐，谁见了都讨喜。却不知道，有人喜欢，就会有人讨厌，有人高兴就会有人嫉妒。最好的人生，就是一个安，何必要争强好胜呢？”
　　 我娘很高兴，赵老先生给取的名字，准是差不了的，一定是有出息的！何况老先生再三说是平安快乐，这更是娘希望的，什么也比不上平安，什么也比不上快乐。我的名字，自然是很好，很好！
　　 娘从来不惯着孩子，包括我，也包括家里的兄弟姐妹。春天，娘让爹给我们几个都制作好农具。爹头脑也很灵光，竟然听了娘的话，很快就将一个个农具制作好了，都是量身打造的。一个个小镰刀、小锄头、小镢头、小铁锹，擦拭得锃亮，很好用。
　　 周末或是暑假，爹开着拖拉机，娘和我们带上各自的农具，一起奔赴我们的土地。我经常想找理由逃避劳动，就会依仗着自己的成绩不错，大叫着：“娘，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几个弟弟妹妹也随着叫喊着。娘才不买我的账呢，“没完成不要紧的，那么多的时间干嘛去了？白天大好的时光不能浪费了，种地去！”
　　
　　 三
　　 “突突突……”拖拉机冒着黑烟，在原野上咣当咣当地晃荡着，一路奔向我家的那块地。一路上，爹驾驶拖拉机那神情专注在方向盘上，就见他鼓着腮帮子，瞪大了眼睛，就连微笑也没有。
　　 娘呢，在和我们说笑，商量着地里种些啥。其实，种些啥，爹早就拍板定好了，娘是故意说着，让我们对种地产生些兴趣而已。大哥树说，种玉米，好管理。大姐花三姐叶齐声说，种大豆，吃油方便。弟弟小柳，妹妹淑儿却争着说，种向日葵，吃瓜子。唯有我说种高粱，酿酒给爹喝。
　　 爹听到了，高兴地扭头回了一句：“还是我儿三堆土孝敬。嘿嘿。”
　　 春天里，太阳暖暖的，土地刚刚苏醒，嫩嫩的野草钻出地面，摇晃着身子，似乎还有些弱不禁风……
　　 爹给我们分好地块，自己用口吐一下手掌心：“忒，来吧，孩子们，干就得了。”
　　 一声令下，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娘干得最起劲，一块块土疙瘩就像一块块大元宝似的，让娘欢喜异常。没过一会儿，娘竟然哼起了歌：“有一种奉献叫劳动/勤奋劳动是我的执着/有一种情怀叫赤忱/诚实劳动是我的承诺……”娘一唱，爹也跟着唱起来：“有一种力量叫开拓/创新劳动是我的追求/有一种付出叫收获/创造伟大是我的赞歌……”
　　 我们满脸喜盈盈地看着热门似的，就听姐姐花吟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听到这些，小弟小妹就吵着说要好好学习，再怎么着，学习比起种地来，还是轻松。三姐叶儿却说：“我倒是觉得种地轻松呢，学习我的脑子不开窍，跟不上趟，累人呀。”
　　 娘说：“无论将来你们做什么，都得先把种地这门学科学好，至少，将来都饿不着。”
　　 春天里的活，在种子播进地里后，才算是忙得有点眉目了。鸟儿依然在枝头欢喜地叫着，一块块土地在家人的齐心协力之下整平耙好，种子耩好，只等苗儿出齐，再开始追肥，浇水，除草，间苗……
　　 到了学生暑假时，恰是农忙时，有早稻成熟了，我和姐姐哥哥们一起投入到收稻子的农忙中。那时候，哥哥早已不再上学了，跟着爹娘种了两年庄稼。因为家里条件实在差，这个暑假后，姐姐也不上学了。于是，哥哥和姐姐商量着如何帮衬着家里，想去赚钱。爹和娘不太管，只是讲明了道理，说：“将来文化少，没有好前途，不要怪罪爹娘就行了，路是自己选的，没有人强迫你们不上学。如果还想继续上学，砸锅卖铁爹娘也会供你们的。”
　　 哥哥说他看好了后山那一片荒山，想早早承包下来，去完成他的梦想，更想建一个美丽山庄，试着改变穷苦与落后的村庄。姐姐跟着说，想去山庄里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农家乐。哥哥姐姐商量后，很快就付诸行动了。他们在后山干得热火朝天，其余的哥哥姐姐弟妹们，还有父母，得闲也会去帮忙……
　　 我呢，后来走出了村庄，去往外地求学去了。
　　 或许是骨子里早已藏满了对村庄的留恋与难舍吧，或许咱们本身就是土生土长的庄稼娃子，离开了乡土，就很不舒服，好像很难成活呢！我想迟早总会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村庄的，因为我离不开我的故土，那些庄稼就像长在心田上，日日夜夜召唤着我，归去，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