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渔具，兴奋地沿着小河边铺满枯草的小径向前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的感觉了，就是三年前，在每一个晴朗的秋冬，或者每一个周末，故乡的小河，总能把我的脚绊住。
　　 我从小河的堰口一直向上寻找最佳的钓点，河流在我沉重的脚步中，渐趋变窄。说它变窄，那只是理性上的认识，或者是数学上的一种定义。从生命的角度上看，这一条小河正在变瘦，但是从形体上讲，它变浅的水位，铺满水面的水草，有点暗黑的水色，其实告诉我，它并没有瘦。故乡的人们，称这样的河水叫“肥”——在我的脑子里，“肥”与瘦是相对的，——那是一种臃肿的形态。
　　 许多年以前，我大概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常常在这条小河边嬉戏游泳、割草放牛。那时候河沿边有一群群白鹭惊飞而起，它们以河岸边的树林和竹丛为家，——河里的鱼虾，让它们在这里可以从容而淡定地生活。然而现在，我走过的地方，居然没有一只小鸟，小河边有两棵已经枯死的树，倒在河水里，像我一样，孤独地与小河融在了一起。一条河，没有了鱼虾，它就瘦了，没有生气的河流是荒芜的。
　　 我只有沿着河流一直向上走，我希望找到它的来处。有水的地方，生命总是有来处的。人们逐水而居，修房筑路，生命从此就静静地安放在那一片河湾里了。乡下生活的地方，都是以个人为中心向外发散的聚集地，所以乡下生活的地方被称为村庄；而城市的高楼大厦，不过是钢筋混凝土组成的围墙，墙里墙外，都一样的陌生和冷漠。
　　 当我在翻过一座山丘，看见小河在那里转了一个弯，山凹里隐去了小河的影子，——那些山丘相连的沟渠，像这条小河的血脉，从每一根毛细的沟渠里浸出的水，或者从那些浅滩里游出来的生命，组成了这一整条河丰富的生命体系。
　　 一条河，就是一个生命的世界。尽管现在它正在变瘦，但一场暴雨，或者是荒芜到极致，生命也许就会重新开始，——每一次大的变革，总是酝酿着新的生机。我想，这条河，需要一次生命的造山运动，在那场运动中，彻底地改变生命的形态，以及人们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自然界的重新认识。
　　 我把鱼竿放在了一片水草丰茂的河湾处，同时也就把心静静地安放在了那微波乍现的水面上，——一个人的心，一旦被安放下去，他就找到了新的栖息地。
　　 冬天的风，带着许些侵人的凉意，把一片枯黄的叶子卷来了，它随着水流，静静地漂动着，若不是有鱼竿作为参照，我几乎看不到它是游动的。那是一片青杠树叶，它有锯子的边沿，长圆形，横在水面上，像一只孤独的小船。婆婆在世时，总爱在冬天的清晨去山坡上的青杠林，只需要一顿早饭的时间，一背满满的由树叶堆积的柴就被婆婆背了回来。婆婆常说，青杠树叶是最好的柴，——易燃，亮火，农村人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的。有了柴，乡村便有了炊烟，人间才会有温暖。那些打着所谓环保的旗帜，用他们鼓吹的科学知识在城里宣讲：“烧柴会污染空气，所以要杜绝。”难道他们的祖先一直吃的是生食？人类从野蛮到文明，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懂得用火，懂得吃烧熟的食物。所以那些人的无知，再一次证明了什么，不得而知。
　　 我面前的这条小河现在静得几乎没有声音，那些秋天鸣叫的虫子，喜欢在树丛里“咕咕”乱吼的斑鸠，“叽”的一声突然从草丛里飞出来的山麻雀……似乎都冻死了，只有那片树叶坠入水里，似乎像花开的声音，带着一种热烈地呼唤：回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很久以来，我有一个期望，就是在小河边修一间小木屋，或者搭一个窝棚，只要能容得下我的身子就好。或许那样，我的心就回归到最初的状态了。我会更为从容地生活，或者侣鱼虾，伴虫鸟，饮河水……那些所谓城里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生活，对于一个没有太多追求的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有些人喜欢讨论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诗里，都是小年轻念叨给那些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听的，以为这是最浪漫，最理想的生活。他们哪里经受得那样的生活，假如一天没有了网络，当他们的手机变成只能看时间的钟表时，他们不是发疯，就会死去，他们活在虚拟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们现在从来不关心粮食和蔬菜，因为他们只懂得网络里什么都有，——在父母的关照下，他们享受物质的从容和淡定。
　　 这种从容不是我说的那种，——只需一粥一饭，粗布麻衣也可度日的生活态度。而诗里所写的幸福，其实真正的含义是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只有灵魂得到了安放，他才能变得强大和正确地认识自己的人生。
　　 “人生如果达到了某种境界，自然会认为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安身。”梭罗如是说过。我在读他的《瓦尔登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如果可以穿越的话，我很想向他请教几个问题。然而现在我正努力地学着做他所说的那一种人。人们用汗水和铁锤不断地敲打着那些闪着光的石头，或者收藏印着人头像的纸张，到了最后，他们最终在敲打自己的坟墓，在坟前烧掉的，连一张有字的纸也不会有的。
　　 一个真正的钓鱼人，在享受了一条小河最有价值的部分后离开了，而那些所谓的渔夫，正嘲笑他只带走了一阵风。我现在为我过去垂钓的行为感到愧疚，我曾经是那样肤浅地看待钓鱼这种行为的，——至少在这条小河渐渐变暗的水里，有一滴是我种下的罪恶。
　　 所以我想，未来如果我能在这小河边修一间木屋，找到生命新的栖息地，那么我可以和这小河一起孤独地老去。
　　 我会坐在自己的小木屋前，感受四季带给我生命最初的味道。也许我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尸体也不会有人来帮我收拾。那样更好，我用自己的血与肉，喂饱了几只田鼠，一大群蚂蚁，或者还有其它什么臭虫，它们会因为饱食了我皮肉而感到高兴，也许野狗会叼走我的骨头，最后抛弃到田野山洼，从此以后，我的生命就完全融入到这一片土地里了。
　　 也许在这片山湾里，会有许多来访者，比如一只刚刚从蔬菜地里回来的毛虫，它吃得饱饱的，它走累了，想在我的小屋子里来歇歇脚。一只鸟，把我的屋顶当成了最好的筑巢地，那样的话，在某一个季节里，我都不会感到寂寞，甚至会听到悦耳的鸟鸣，最好是两只黄鹂，就像《诗经》上描述的一样：喈喈而鸣。也或者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一丝芦苇的花絮，如果它们能留下来的话，我甘愿帮它们收尸。
　　 啊！我记起来了，有一个人曾经悄悄地告诉我，如果可以，她愿意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同我住进那间小木屋里，陪我钓鱼、养鸡、种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句玩笑，此时此刻，我希望那不是梦，是一颗希望的种子。
　　 我的鱼竿就放在水边上，在这个冬天里，那定在水面上的鱼漂一动也没有动过，也许有鱼来过，只是我没有看见。我现在越来越不像一个垂钓爱好者，那些钓友常常笑我，钓鱼不为鱼，难道钓的是寂寞？其实他们一点也没有说错。在沉郁的时光里，静静地守候着一只鱼竿，把心安放在那山水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孤独和寂寞呢？
　　 也许我现在不是钓鱼，而是在寻找那一种新的栖息之地，或者也在等待，等待春天来临，静听花开的声音……
　　
　　 2022年12月7日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