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红色传承 ——记我的父亲
人生有无数的岔道,在分歧的路口,多半摆着诱惑。我们常常被物质的光怪陆离耀花了眼睛。需要在漆黑的静夜想一想,想想我们与生俱来的理想,想想我们将要迈步的台阶,距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近还是远?眼睛当然是有用的。但有时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才能更好地倾听心灵的回答。
那是2001年的初夏,在我家南迁五年之后,第二次回归故里。
其实,2000年暑假,我曾带着儿子回东北老家去探望父亲,那时父亲虽然苍老许多,看看起来还硬朗,他看到分别四年的外孙高兴得什么似的。
没想到,一年之后,父亲竟然病了,而且卧床不起。我在电话里听说父亲病的消息,刚好有一个机会随赴东三省考察团,所以我随同他们行至牡丹江,我便告假乘车回到父亲身边。于是和病中的父亲有了近一个月的近距离相伴。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和父亲说话最多也是和父亲心距最近的一个月!
记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匆匆赶到父亲居住的一个小区一楼,推开房门,只见父亲躺在床上,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父亲已经睡了,两眼眯着,呼吸带着杂音。一只手臂露在一床毛巾被外面。我静静地站在父亲床边,轻轻将父亲骨瘦的手臂放进被子里,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容,心里像针扎一般。
这是我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吗?!
从小到大在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位高大、帅气的海军军官,一身呢子制服,一顶大盖帽,目光炯炯,嘴角紧紧抿着,像一座伟岸的山岩。小时候,我们是那么敬畏父亲,从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说一句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影响了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印象。哪怕正和邻家孩子玩在一起,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马上跑回家。在父亲面前,坐有坐相,站有站姿。是父亲给了我们严格的暗示,让我们几个女儿保持了他的军人风度。
可是,眼前病床上躺着的羸弱老人,霎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擦了一下眼泪对爸爸说:
“爸爸,您是建国前参军的老革命,您随着东北野战军,亲身参加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衡宝战役和广东战役,一路南下,直到解放了广州。您那些军功章上记录了您作战的英勇顽强,也记录了您的功勋。您身上至今还有枪伤,您为国家立过那么多战功,可是,只因您从南海舰队以舰长的身份转业到军垦农场,又从军垦农场调入地方铁路,只是因为当年那个民办铁路行政级别低,您就一直按着工人待遇,直到退休也没有享受离休待遇。国家文件明明规定: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享受离休对待。不仅如此,您还令我妈妈失去在广州的正式工作,跟随您离开她自己的故乡,远离她的亲人,孤零零一个南方女人带大我们姐妹三个,还让我们姐妹也离开广州那么好的生活环境,随您一起来到当年那么荒芜的北大荒,您这样做,到底后不后悔呀?”
我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
果然,我看到父亲消瘦的面色凝重起来。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问:“孩子,你一个人民教师,一名共产党员,竟说出这样话!我倒要问问你,我们一家在这里生活,少你们吃了?还是少你们穿了?国家那么大,人人要待遇,顾得过来吗?没有党,没有国家,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爸爸喝了一口水,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我知道什么该珍惜!什么是来之不易的。当年,我身边那么多战友,在那几场战役中,多少人连命都没有了……”
停了一下,父亲又艰难地说出:“血战四平,护城河相隔,牺牲的战友一个个冲进护城河里,活着的战友踏着他们的身体,通过护城河……我们村子17人参军,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活到今天。党给了我有意义的一生,我哪里来的后悔!你一个人民教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我的女儿吗?你只会考虑自己吗?”
父亲又急剧咳嗽起来,大口喘着气。
我吓得不敢再言语,和阿姨一起,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令父亲安静下来。
从此,我不敢再提类似一个问题。
但是我的思绪却如同开了闸的水,倾泻而下,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