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零钱(散文)
一
我从小爱好文学,自然就喜欢文字,但命运弄人,这辈子,偏偏要和数字打交道。
刚进厂时,到厂内银行报到。没想到,领导给我现安排了一个重活:对账,核对因故积压了几个月的银行账,通俗点说就是将企业的收付情况和银行的收付情况进行匹配,看是否一致,找出差异,编制调节表,根据调节表有序进行清理。如果差异数字大,好找,如果是不满百元甚至不足一元的数字,就难查了。尤其有时银行的流水单打印得模糊,小数点后数字看不清楚,比如,有时将6看成0,将8看成3等等,对来对去就是差几角或几分对不平,我吃尽苦头,有时几分钱花一个小时都查不出来。
角和分,体现在现金上,都属于零钱范畴,对企业效益而言,无足轻重,但从财务管理角度来讲,现金溢出,现金短缺,即使是角角分分,这都需查明原因。结账时,如果报表不平,不允许放过或倒轧了事,锱铢必较,这是财务人员的职业素养。一个财务人员的基本功,有时就体现在毫厘不谬上。
一天下午,我到财务科去查阅单证。会计小王像打瞌睡一样趴在桌子上,她看我进来,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找的资料在她的文件柜里。她帮我找到后,出去了。这时,另一位同事告诉我,她被科长批评了,科长火气很大。原来,内审反映,小王的总账和明细账之间连续数月不平,彼此余额不一致。领导了解下来,结果闹出了笑话:小王太马大哈了,她对账只对到元,角分就随它去了。
所以,刚才,她是在为这个低级的错误默默擦眼泪呢。
二
别小看这几角几分,在过去我们可是当成整钱花的。
小时候,一次,和大哥去镇上闲逛。好像也没什么地方玩,一条通往县城的砂石路穿街而过,车辆驶过,扬起漫天尘土。要说热闹,就这条路算是热闹的,有各种车辆每天驶过,看看车,也算是开了眼界。烈日高照,天很热,路边有卖冰棍的,卖冰棍的见到我们,有意把声音喊得震天响,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希望大哥能买两根冰棍吃。我跟在后面,看着大哥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纹丝不动。他像没听见人家喊卖冰棍似地,一直向前走着。对了,大哥说过,自己听力不是太好,有时,我们叫他他都听不见。又往前走,路边又一个卖冰棍的,戴着炊事员常戴的白帽子,是一个中年男的,口里喊着“冰——棍—”抑扬顿挫,清唱一般。这次我看见大哥插右口袋的手动了动,估计他要掏钱了。我就是这样,父母如果给了我钱,我怕弄丢,随时用手捂在口袋里,走路时用手时常摸摸才放心。有两次,口袋里出了洞,硬币漏掉了,追悔莫及。
但大哥的双手终于没有拿出来,我只好一路咽着口水,舔着干裂的嘴唇。我从小就是个老实的孩子,从不主动管人家要东西,包括自己的哥哥。当然,人家给东西也不能随便就要。但我有了好吃好玩的东西,一定要分给身旁的小伙伴,和他们一起分享。孩提时代,土里爬土里滚,耳蜗里总会有点泥,母亲的教诲从这里扎根在我的脑中。
大哥真抠门,伍分钱一根冰棍都舍不得买,这印象我就是从那时候留下的。长大后,大哥告诉我,当时他身上根本没钱,一角钱都没有,双手插兜走路是习惯。那时家里穷,孩子身上根本没钱,其实我是知道的。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大哥纵使有心想买冰棍,手心里也只能攥着一把汗。但那一天,我就希望大哥身上有钱,能给我买根冰棍,谁让他是大哥呢。至今吃冷饮,我还是喜欢冰棍,冰棍好看,像水晶,水晶闪亮,像一个梦,即使是一个会融化的梦。
还有,那时过年过节,难得父母给一角或几角钱压岁,这可真是压岁钱,压在我的口袋里,我就没动过,舍不得花。
我不会用这钱去小卖部买几块光腚糖(不包糖纸的各种形状的糖果),也不会在路边买走街串巷叫卖的麦芽糖,别想用甜换取我的钱。我只是时刻小心呵护着,怕钱丢了,有时,趁身边没人的时候掏出来看看。哥哥和妹妹也一样,把压岁钱攒着,有几次,我们还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多。哈,忽然觉得我们都那么有钱,手里都捏着几张角票,但都是一角、两角的,谁要是有张五角的纸票,大伙就自动推举他是富翁。
我别有心思,最关心村里谁要去镇上。去镇上,乡亲门都叫“上街”,读作“上该”。只要是老姨上街,我就会将一角钱塞到老姨手里,小声地跟她说,让她帮着买画本回来,就是连环画册。老姨心肠好,肯定答应我。
没人知道,我受委屈的时候,连哭都流不出泪了,我小小的心灵该有多么饥渴。
从老姨去街上起,我就盼着她早点回来。老姨读书也不多,每次都问我,买什么画本,我也叫不出什么名字,就说,什么都行。我过一会儿,就会往小路上望望,看看有没有老姨的身影。总算把她盼回来了,我大失所望,她两手一摊,说不会买。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钱不够,我分明看过单价不到一角钱的画本,就是薄了一点;要不就是连环画成套卖,不分册卖。不会花钱?在那个年代是可能的,很少见到钱,对钱手生。要么她就说,没有卖的,镇上供销社,有一个玻璃柜摆着些书和画本,不多,卖光了是可能的,这个我信。
叫我难堪的是,每次她都当着我面,把一角钱还给母亲,还说上一句,留着买菜吧。那是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年代。母亲看看我,又把钱给了我,并嘱咐我放好。我的脸彤红,像犯了错似地。尽管如此,后来有几次,我还是叫老姨帮我往回带画本,但每次依旧是希望落空。后来我想通了,一角钱可以买一提篓酱油,或者买一包盐粒,不是老姨骗人,是一角钱太诚实了。
老姨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每次我回老家都能见到她,她说话不多,每次来我家,就坐在母亲身边,默默地陪伴着生病的母亲。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满桌都是美味佳肴,少说也要三五百元。我这一角钱的心事就羞得躲在心里,一直没敢露头。
三
八十年代后,逐渐开始推行银行卡、信用卡结算,但我认为那是个新生事物,有点半信半疑。尤其信用卡,据说是借银行的钱消费,到期了再还。这严重不习惯,可能还是源于母亲的语录:一个家不能靠借钱过日子。
平日里,我随身带着钱包,还在隔层塞着一张我的身份证,所以,钱包往往很厚。结账时,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闪闪发光,成就感满满。我习惯将找给我的零钱硬币揣在裤兜里,钥匙串也放在裤兜里,走路的时候,听着它们轻轻撞击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乐手摇动手铃一样,这是它们怕我一个人走路寂寞,给我平淡的日子伴奏。
一次,去商店购物,收银员收款时,整钱递过去,我掏出了硬币,准备付零钱,不料,我突然手滑,一枚金黄色五角硬币从指间滑落,它像一个小滑轮,不偏不倚,滚到一只柜台下面,不见了踪影。付好款,我顾不得附近人多,赶紧弯腰屈膝,把手伸进柜下面的缝隙,慢慢排摸。一个来回,总算用指尖触摸到了硬币,再用下力,抻了抻胳膊,终于把硬币够了出来。
我感受到了来自众人复杂的目光,他们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为一个五角硬币不惜费时费力。我不管这些,我不能让灰尘玷污这硬币正面的国徽,我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我喜欢背面的麦穗,它或许就来自我和父母收割过的那片麦田。况且,这五角钱,是我饥饿年代的半斤猪肉,是我读大学时的一日三餐。这枚铜币,看着普通,实则不普通,它有着祖先穿越历史的古朴的脸色,它是在人民的汗水里淬火而成,只要可能,就是搬箱倒柜我也要找到它。
现在,流行一种“左位数效应”定价方法,常常涉及零钱,二维码智能结算,也不觉得麻烦。比如说,同样的商品,单价19.99元的就会比20元的卖的好,因为人们的习惯是从第一位数字读单价,1给人的感觉肯定比2便宜划算。之所以保留到角分,有时是经营策略,是商超的利润,虽是点点滴滴,但走起量来,这利润就相当可观。不要“四舍五入”了,那小数点后面都是我的不舍,就用这99吧,我愿意接受它,它带给我久久难忘的回忆。
四
如今,每当播放歌曲《一分钱》时,我依然难抑心潮激荡。“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那歌唱的是小朋友拾金不昧的雷锋精神,它也说明一分钱曾经的分量,它能衡量人品,它能考验人性。想想那些经济犯罪的人,有多可悲可叹,童年的时候,他们也会唱这首歌,或许也捡到过一分钱,只是,自己用这一分钱去偷偷买了两块糖,一块糖吃了,一块糖留着,舍不得吃。
最近,清理房间,我从电视柜下面抽屉里面翻出一袋零钱,角票、分票、硬币、纸币都有,是前些年我们陆陆续续存下来的。看着袋子里的零钱,硬币就像是一堆鱼鳞,它们一定听过岁月长河的涛声,纸币仿佛是片片落叶,它们也曾感受过生命之树的壮美。花不出去,没关系,我留着。我不想把它存进银行,存在家里也有不菲的“利息”,这利息就是我对它们越来越浓厚的情感,我不是收藏,更不考虑它们的时间价值,因为生活本身是不会贬值的。
零钱也是钱。巧的是,这袋零钱离电视机近,每天听得到《新闻联播》,它们知道: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人民的收入越来越高,生活越来越富裕,虽然自己暂时被冷落,但它们能理解,没什么可难过的。想到此,我跟它们一样,应该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