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冬天里的美味(散文)
一
那年深秋,因与岩相识,来到鄂南一个小镇工作。小镇处于高山,山水典雅,草木冶艳。初冬,阳光正好,我坐在门前的松树下看书,看得投入。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一声“小芹”,声音轻柔,然后有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很瘦很瘦,眼睛细细的。看我回头,女孩尴尬一笑,不好意思说她认错了人,并告诉我她叫“春花”,在镇政府上班,这两天下山了,今天刚上山。就这样,我们却一见如故,坐在树下聊天,越聊越投机,从彼此的童年、家乡谈到人情世故,仿佛是多年未见的故人。临近中午,春花说要回去做饭,并热情邀约我去她宿舍吃饭。
春花的宿舍就在我隔壁,也是两间房,外面一间是厨房,里面一间是卧室,陈设虽简单,但显得整齐、干净。春花很快做好了两菜一汤——辣子煎小鱼干、豆腐紫菜汤,还有一道绿色的蔬菜,有梗有叶,还有黄色的小花蕾,我不认识,感到新鲜而好奇。春花告诉我,那是紫菜苔,又名“红菜苔”,“芸菜苔”,每年初冬上市,是鄂南冬天最常见的蔬菜。紫菜苔——好美的名字,念起来很铿锵,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感。夹了一根紫菜苔放入嘴里细细嚼着,口感鲜嫩、甘甜,有香气,清新,绵柔,很好吃,我一吃停不下来,一盘紫菜苔几乎被我一个人吃光了。看我喜欢吃,春花很高兴。此后春花但凡弄点好吃的,总会叫我去,每次必有一盘清炒紫菜苔。从此,春花成为我在小镇最好的朋友。
二
年底,和岩回他的老家——落云村,先到达落云村所在的黄沙镇。镇上很热闹,人来人往,沿街的店铺,堆满了各种年货,爆竹、烟花、对联等弥漫着浓浓年味。我们坐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一路尘土飞扬,两边的田野一片空旷,庄稼已收割,草已枯,叶已凋,散发着冬的萧瑟和苍凉,到达落云村时已近黄昏。一座座黄土砌成的瓦房在薄薄的暮色中伫立,少许砖瓦房在土屋中显得醒目,瓦上有炊烟飘起,风来,炊烟晃荡,像波浪,像曲线,为寒冷的冬增添一份暖意。
到了岩的家,岩的母亲看到我们眉开眼笑,赶紧为我端上一大碗热茶,碗上架着一根筷子。茶不是茶叶泡出的茶,而是爆米花冲上开水,放入白糖,这就是鄂南待客的茶了,很甜,喝完,碗底还残留着一层糖。
岩的母亲挎着柳条篮去菜园里摘菜,我和岩跟在后面。菜园在屋子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用竹篱笆围着,上面爬满细细的藤,丝丝缕缕,枯黄一片,却不失妖媚之态。菜园不大,菜却不少,有紫菜苔、大白菜、芥菜和土豆等。紫菜苔有一小片,不多,却最好看,紫色的梗,绿色的叶,黄色的小花蕾星星点点,那种柔美,似藏着云彩和月光的梦,不敢触碰,怕它们会疼。那种色泽,鲜艳,热烈,饱满,为清冷单调的冬季注入一抹亮色和生机,让其它菜蔬自愧形秽;那种气派,让人感觉它们不是从土地里慢慢长出,而是裹挟着浩荡的西风和滚滚雷雨而来。岩的母亲低头摘紫菜苔,慢慢地掐,如摘花似的,生怕弄坏了紫菜苔。我要帮忙,她坚持不肯。摘完,回屋,岩的母亲赶紧张罗晚饭,说我们肯定饿坏了。
我和岩坐在厨房的火塘边烤火,顺便帮着烧火。火塘上方垂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棍,被火熏得乌黑,被固定在天花板上。木棍四周有不少铁钩,挂着一串串腊肉和腊鱼。鄂南的腊肉不是风干,而是烟火熏制,让我大开眼界。那些腊肉已失去本身的色泽,被熏得质地坚硬,色泽黝黑透亮,仿佛凝聚了岁月里所有的沧桑。腊肉不停地渗油,滴落于火塘里。木棍底部镶嵌着一个更为粗大的铁沟,挂着一口砂锅,里面咕咚咕咚地响,炖着菜。岩的母亲虽瘦小,手脚却麻利,很快整出三个菜——干豆角炖腊鱼,紫菜苔炒腊肉,青椒炒鸡蛋,堆得尖尖的,香气和热气直冒。饭摆在火塘边吃,暖和。岩的母亲为我盛了一大碗饭,也是堆得尖尖的。一路车马劳顿,我已饿得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柴火烧制的饭菜真好吃呀。干豆角炖小鱼干风味别具,辣椒炒鸡蛋很香很辣。最好吃的是紫菜苔炒腊肉,清香与醇香在舌尖博弈,最终和解、相融,妙到巅毫。紫菜苔与腊肉的搭配,是美食界的一个童话,演绎着舌尖上的传奇,带给味蕾的不仅是惊喜,还有惊叹。
从此,紫菜苔成为我最爱吃的一种蔬菜,年年盼着它上市。每年初次看到紫菜苔,如遇美景,如看佳人。整个冬天,去食堂吃饭的频率减少,自己做饭,只为紫菜苔,食堂也有,只是油少得可怜,且炒得黄黄的,简直亵渎了紫菜苔。
有时岩下山办事,一个人吃饭,爱做酸辣紫菜苔,用当地的辣椒皮和镇江陈醋。辣椒皮是鄂南叫法,其实就是辣椒干,为本地的青辣椒去籽,切成两半,晒干而成。辣椒皮炒紫菜苔是春花的创意。在我看来,辣椒皮像个心急火燎的粗鲁男子,紫菜苔则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他们的结合不是传奇,是惊奇,颠覆视觉和味觉。菜做好,用小铝锅在炭火上煨着,香味与辣味在房间肆无忌惮地流淌,却勾不起我的食欲,许久不肯下筷。一个人,总觉闷闷的。春花也不在,大多数人都下山了。冬天的小镇,像古井,透着幽深和寂静。外面冰天雪地,哪里也去不了。自晨起,早餐胡乱打发,然后,一个人,一本书,守着一盆炭火到黄昏,中饭也忘了吃。到了晚上也不觉得饿。捧着碗,看外面的雪花无声地飘,风呼呼地刮,有一种淡淡的酸楚,那个时刻特别想念家乡,想念父母。当锅里的菜快粘锅了,才赶紧扒拉饭菜,当酸辣与清新在嘴里风起云涌,沉睡的味蕾得以苏醒,于是越吃越有味,当一锅酸辣紫菜苔下肚,精神振奋,愁闷消解。收拾好碗筷,黑夜来临,早早洗漱钻入被窝。外面更静了,只有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只有隐隐的狗叫声。狗不停地叫,我则不停地打嗝,一呼一吸间尽是紫菜苔的气息,然后慢慢滑入梦的深处。
三
后来离开那个小镇来到厦门,到了冬天就想吃紫菜苔,找遍全城,买不到紫菜苔。可见紫菜苔在厦门受尽冷落,远不如白菜萝卜受人喜爱,让我黯然神伤。很多年,我处于对紫菜苔无边的思念里。
有一年在淘宝网上发现有紫菜苔卖,大喜,买了四把。收到时,一大半已烂,剩下的顶部开出了大朵的黄花,朵朵喧嚣,此时,花的绽放不是美的呈现,而是意味着紫菜苔的老去,无法食用,于是每一朵黄花都变得惊心,仿佛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尖。扔掉那些烂了的紫菜苔,很心痛,难过得想哭。剩下的炒了一盘,口感甚老,滋味尽失,从此不敢在网上买紫菜苔。
前年十一月的一个清晨,照例去家万福超市买菜。这个季节北方已入冬,厦门依然一往情深地陷入在春天里,满目都是无可挑剔的绿。超市很近,就在小区对面,穿过马路,拐个弯就到,全程不超过五分钟,近得让人爱上买菜。但有时又嫌太近,所以经常绕到一条小路上去超市,小路很短,也很幽静,有车,极少。重要的是——路边皆是凤凰树。夏天走过,可看到一树一树的凤凰花,美得让人叹气,尤其花落之时,一路走过,心生诗意。这个季节,凤凰花虽已凋零,树上的叶子却青绿可人。走在树下,买菜的感觉变得特美,仿佛不是去买菜,而是去奔赴一场浪漫的旅行。
进入家万福,人流如织。这家超市是这一带生意最红火的超市,因为蔬菜品种多,价格实惠,且新鲜。往蔬菜区而去,竟然在一堆堆绿叶蔬菜中发现了魂牵梦绕的紫菜苔,激动不已,与它分别了太久,等待了太久,其间有痛楚,有期待,有怅然,五味杂陈。一把把紫菜苔被稻草捆着,层层叠叠铺在货架上,在众多绿叶蔬菜中,风姿超然,如一幅斑斓的油画。捧着一把紫菜苔,如站于山巅,如赏桃花,神清气爽,心花怒放。挑了两把放入购物篮,又买了其他几样菜蔬,乐颠颠地回家了。
自发现家万福有紫菜苔,冬天的日子里有了小窃喜,两日必吃一回,吃它千次也不厌倦。对我而言,紫菜苔已变成冬天里最美的味道,所有的美食和它相比都黯然失色。
如今做紫菜苔,最爱清炒。觉得清炒最适合紫菜苔,就如一个清秀女子,淡妆素服最佳。有时也会用腊肉来炒,给味蕾一点激烈的撞击。至于酸辣紫菜苔,再未尝试,总觉酸辣的味道过于张扬,掩盖了紫菜苔本身的鲜美之味,有功高盖主之嫌。每次吃紫菜苔,昔日的记忆也如云涌来,逝去的时光和人事点点滴滴浮现,会想起一个叫“春花”的女子,想起她做的紫菜苔,曾温暖过我的青春岁月,不由感慨万千,悲喜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