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十一站在教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操场有些发呆。快要下课了，他的心情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学生们正在读书，读《岳阳楼记》：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听着学生杂乱的朗读，十一想，看来这辈子是没有资格“忧其民”了，那就“忧其君”吧？但“君”处庙堂之高，需要我去忧吗？……
　　 正想着，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鱼贯而出，一边叫着“夏老师再见！”一边飞跑回家，操场上热闹起来了，有点尘土飞扬。
　　 十一也走过操场，走过尘土飞扬，回家晚餐。路过学校食堂门口时，见有一群同事在食堂里喧哗打闹。他不想知道为了甚事，只想回家。却有荷兰老师见了十一，忙叫他进去。原来是汪冬不知从哪弄来一条狗，众人正围了狗子开肠剖肚，今晚要开狗肉宴。
　　 十一看了被剥皮的狗一眼，心中有点想吐，忙抬脚要走，却被汪冬扯住，邀他参加狗肉欢宴。黎剑素与十一相好，也叫他留下。情面难却，只好作饕餮之徒了。便问汪冬狗的来历，汪诡异一笑，并不作答。转询荷兰老师，她笑说不问来路，“六月吃狗肉，十二月见功”。十一愈加疑惑了，见黄峰一人偷偷发笑，便凑过去小声问他：“是你偷的狗吧？”黄峰忙辩解：“汪冬下的药，肖非背回来的，我只望风而巳”
　　 十一怕狗的主人骂上门来，着急要走。黄峰作势：“你怕甚？与你何干？今天不吃也要吃！”刘秋、曾参等也劝十一说“见者有份”，于是十一便入了“智取生辰纲”的伙，静等狗肉上桌了。
　　 一条大狗，煮成烂熟一锅，用两个大脸盆盛着，众人团团围住，正要开吃。汪冬一声大喊：“拿酒来！”刘秋提了十斤一壶的谷酒，排开十个大碗，每人一碗，仰脖而饮。十一从不喝酒，还有荷兰小姐也不饮酒，两人挑了两块狗肉，走到一边慢慢撕了吃。
　　 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黄峰喝一大碗后，便大骂校长无能，说老子不服天地管，要掀了学校这“烂摊子”！汪冬则要敬荷兰小姐的酒，荷兰不喝，汪冬却“咚”的一声单膝跪下，说“你不喝我就不起来！”荷兰惶惶不安，眼光求救于十一。十一素不与他们亲近，一心只想教好书，但见荷兰如此，便扶住汪冬双肩，要他起来说话。肖非、曾参、刘秋等人却起哄大叫：“荷兰不喝酒，汪冬就出丑！”弄得汪冬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那里。荷兰见状，只好呡一小口酒。在众人哈哈大笑时，却将酒喷在汪冬脸上，摔碗掉头而去……
　　 热闹是他们的，十一什么也没有。在一片划拳斗酒声中，十一悄悄溜出食堂，在热风与黑暗中，回到被知了与青蛙呱噪声包围的小村庄，酣然入睡。第二天回校上班，听说黄峰们昨晚“把栏杆拍遍”，发泄了他们困处偏僻乡村中学真实而复杂的情感：不满、愤懑、焦虑、懊恼、无耐、等待、企盼……
　　 上午第二节课，夏十一正在办公室备课，英语老师甄平气急败坏推门而入：“不得了！不得了！搞个马咬牛，学生打老师！”。夏十一仔细询问之下，才得详情：甄平有点神经质，上课说话不太检点，喜欢随意开玩笑。学生“蓬斗”牛高马大，坐最后一桌，英语听不懂，上课睡大觉。甄老师慢步踱到他面前，用教鞭轻敲他脑袋，对着全班同学说：“门高树大了，浪费大好时光，在这睡懒觉，还不如回家讨只婆娘，几好几！”他以为“蓬斗”睡着了，哪知“蓬斗”只是打个盹，人清醒着呢！听老师这么“侮辱”他，突然霍地站起，拿起教室角落里的扫帚，就要打老师。甄平见状不妙，忙飞奔到讲台边躲避，“蓬斗”抢进一步，背起单人课桌，作势要砸人。甄平吓得大叫“救命”，奔回办公室向夏十一告状。因夏十一是毕业班班主任，在学生中威信又高。于是一边抚慰“惊弓之鸟”，一边表态要惩罚“蓬斗”。后来，事情却越闹越大，竟然闹到公社革委会，责令学校开除了“蓬斗”。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小静老师上历史课，几个无聊男生竟蹲到座位下，偷看小静老师裙下风光。小静先是不知，照常讲课，踱到空座位边，有些诧异：“人到哪去了？”不想无聊男生憋不住笑出声来！小静窥知他们的不轨行为后，面红耳赤，又羞愤难当，遂冲出教室，直至校长室哭诉告状，把十一这个班主任撇开了。
　　 校长是个老好人，一迭声安慰小静老师“冷静冷静！”“严惩严惩！”。待小静“冷静”后，一溜烟跑到办公室找夏十一。要夏老师严肃处理学生，但不能开除。快要毕业了，让学生好歹拿了毕业证。十一领旨，叫学生喊来那几个刚刚发育的“毛头小伙”。一顿好剋！骂得一个个勾头顶脑，无地自容。然后要他们请来家长和小静老师，当面认错。他们几个突然齐刷刷跪下：“向小静老师认错，怎么罚我们都可以！万万不可叫家长来！叫了家长来我们就活不了了！”
　　 十一知道，家长望子成龙心切，若知儿子犯下这等丑事，定不饶恕。于是退后一步，叫“毛头小伙”们跪下不动，他亲自去请小静老师来。小静老师此时已风平浪静，便跟了十一来。“毛头小伙”见老师进来，都缩成一团，静候审判。小静倒也大气，叫他们都写个书面检查交她，保证不再犯。小伙们如获大赦，鼠窜而去。从此对小静老师敬若神明，死心塌地维护老师。毕业后，小静老师有次被校外流氓调戏，被他们知道了，他们找到那流氓狠揍一顿，从此再无人敢惹小静老师。
　　 中考了，夏老师带领学生步行15华里，到公社所在地参加考试。监考的都是外公社老师，严肃得很，第一堂考语文，学生们大气不敢出，认真考试。不想有个女生因回头向后桌借块橡皮，却被监考老师罚出场外，说是偷看违反考试规则。女生痛哭流泪找到夏十一老师，夏十一当即要主考秉公处理。主考马上开会讨论，最后决定女生单独再考一次语文。
　　 本校老师听说此事后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下年到某监考老师所在中学监考，一定狠狠报复，学生咳嗽都算犯规！校长知道了，说你们若这样，一定酿出大事。凡事要讲理，我们的学生实际没吃亏，单独考成绩还更好。拜请大家不要偏激不要闹事。黄峰趁机提出此次带考老师要补助伙食费、交通费，校长一一答应。夏十一们因此赚了整整15元，发大了！
　　 中考成绩一出，学校竟然是全区第一名！个个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学校杀猪宰羊，大宴宾客。夏十一们召集毕业生聚会、照相，忙得不亦乐乎。学生们对这土墙土瓦的母校恋恋不舍，男生女生哭得一塌胡涂。那几个“毛头小伙”还特地请小静老师合影，围簇在一起，开心地笑。甄平老师还想请“蓬斗”回来照毕业相，可惜“蓬斗”巳远在广东，不能遂甄老师愿了。
　　 
　　 二
　　 中考后，毕业班老师主线科课程不要上了，兼任的其他年级课程还是要上。于是，他们每天来校上班，闲下来的时间多了，就聚堆“操牙”。有一天，肖非说，汪冬要调走了，听说远走州城进机关。于是，大家都祝贺他。黎剑、肖非、曾参、刘秋等人都“殷切期望”他要定时回来看看老朋友，看看荷兰老师。
　　 但也许，他们是正话反说，或者是反话正说。谁知道呢？因为荷兰只有一个，你汪冬既然调走了，就识相不要再缠着她了。
　　 听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荷兰的美貌与单纯迷倒了一大片学校的“单青”。全校50余名教职员工，民办教师去掉一半，公办教师二十余人中又去掉几位女性，剩20位男性，又去掉巳婚十人，就只剩下黎剑、肖非、曾参、刘秋、黄峰、佟军、魏巍、汪冬、王双、吴痴等十人。但一女十男的比例，竞争还是异常残酷的。
　　 于是十男奇招叠出：有深夜赖在荷兰单身寝室不走者，有跪倒石榴裙下说不答应就去死者，有口含红药水装作吐血者，有从清早倒好洗脸水到晚上倒好洗脚水无微不至关心者，有霸王硬上弓却被斥退者，有诋毁“情敌”抬高自己者，种种招数，不一而足。在他们的轮番进攻下，荷兰老师迅速从“单纯”成长为“复杂”，人说恋爱是一所学校，此之谓也。
　　 终于，恋荷兰恋得最厉害的汪冬真的调走了。走之前夕，汪冬在荷兰老师房间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还是没有成功。于是，心有戚戚焉，便放出话来：要玉石俱焚。唬得荷兰老师害怕不已，一听到汪冬名字便汗毛直竖。
　　 肖非适时上场，对荷兰老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但因荷兰备受“轮番进攻”之摧残，又遭“玉石俱焚”之威胁，有点“看破红尘”，决心“守身如玉”了。肖非的进攻屡无成效，于是求计于人。有一次，肖非向十一倾诉失恋之情，十一戏称“山人自有妙计”，肖非便“洗耳恭听”：1、每日保证接触14次以上，其中夜间接触4次。2、经常透露家中马上会买录音机、电视机等消息，但不能让荷兰觉察到是故意说给她听的。3、经常向她讲自己的缺点(优点切不可讲)和汪冬的优点(缺点切不可讲)，使他感觉到你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4、经常在你寝室炒香味特浓的小菜，引诱她主动来吃，因为女人都好吃。5、经常向她献点小殷勤，如买她喜欢吃的点心之类，又帮她上开水、打扫房间等。6、定期向她报告她的外甥女(肖非班上学生)的表现，以增加接触机会和谈话内容。7、每周去看电影伺空陪同她，并买好瓜子、糖子。8、时不时向她透露汪冬信息，如又到本公社教育组干事顾钺处玩，或到学校附近工厂子校朋友处，利用荷兰怕汪冬报复之心理，增加其对你依赖心理。
　　 肖非听了“山人妙计”后，哈哈大笑，并依计而行。但此计被其他“情敌”窥知，人人效仿，终于统统失效。最后，荷兰只能“依然故我”“守身如玉”，众男还是“形单影只”“醉生梦死”。
　　 一天，校长吩咐十一，搞一堂语文公开教学，因十一兼任了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十一便召集语文老师开会，决定谁来执教。众口一词要十一自己执教，谁叫你是组长呢！但十一的班级巳毕业了，难不成请回学生来？最后议决抓阄定人，很不幸，刘秋抓着了。
　　 刘秋何许人也？本校最大“幽默王”。最爱捉弄人，又喜嘲讽人。专事打听别人隐私，一旦得知，便立马曝光，竭尽挖苦之能事，且又“嫁祸于人”，自己推个一干二净。遇上这位小主，会让你哭笑不得。一次，刘秋听说黄峰和甄平课余冒充工人，到学校附近一工厂捡拾废弃电子元件(可穿红绳成项链作装饰品)，被门卫识破赶出来之事。马上在办公室演示黄峰和甄平被赶出之窘态。首先，刘秋问十一“撵”字怎么写，十一不知其何故问此，但还是写给他看，然后又问“撵”字作何解释，十一说此乃“赶，赶走，赶出来”之意。刘秋忙点头称是：“正是此意！”于是就向大家绘声绘色讲述黄、甄二位被赶出厂外之过程。中间还捎带一个黄峰吹牛之插曲：黄峰说他曾同安徽省委书记万里一起吃过饭、醉过酒，万里还托黄峰去赣南慰问一个二十年代未曾救过万里一命的老太婆。待刘秋质疑万里现巳七、八十岁了，那老太婆岂不有一百多岁了？这不可能！黄峰当场顶撞刘秋：“你晓得个屌？！”刘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便嘲讽黄峰“既然有此关系，为何还被小门卫赶出来？”
　　 正讲之时，刘秋发现黄峰正向办公室走来，便急忙跑出去大叫：“黄峰，今天跟我到厂里去检电子元件吧？”黄峰不知是计，遂嘟囔道：“哪里检得到？门卫不让进。”刘秋拍胸道：“包在我身上！你跟我去就是！今天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撵”你了！”又问黄峰“撵”字怎么解？黄峰教物理，当然不会解。刘秋便故弄玄虚地把“撵”字解释一番：“撵是一个动词，表示一个动作，它的偏旁是推手旁，这就说明这个动作是由手去完成。”说着，刘秋把两手摊开，对着黄峰挥动，嘴里嘘嘘作声“走！走！”接着又解释道：“撵，就是赶的意思，赶的人神气十足，被赶的人则狼狈万状！”听得这里，大家哈哈大笑，黄峰则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骂一声“娘希匹！”，一人悻悻走了。
　　 这位小主很有些另类，自校长要他改教语文后，他别出心裁，搞出许多花样，常让学生笑破肚皮，让同事谑趣横逸，让校长伤透脑筋。有次教“沁园春.雪”，他竟把自己妆成伟人：大背发，湖南调，下巴贴一黑痣，大摇大摆去上课，一开口就是湘潭腔“同志们好！人民万岁！”把一班学生笑岔了气！课堂上，他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要学生开口闭口叫他“主席”，不叫者立马驱逐出教室。
　　 这样一位小主搞公开教学，十一有点不放心，便问他要否大家一起来打磨这堂课？刘秋一口回绝：“不要！”。于是，十一只好惴惴然等待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语文组十几位老师加上教导主任、副校长都早早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刘秋任教这一班的教室里，等待刘秋来“公开教学”。学生们也屏声静气，引颈以望。预备铃响了，刘秋还不见，上课铃响了，刘秋还没见。十一有些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去催，刘秋在上课铃最后一响中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