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那些有梦无梦的夜晚(散文)
一
从我记事起,家里睡的就是火炕。
父母,兄妹四人,一字排开,正好一铺炕的长短。
火炕听名字很热,其实,到了下半夜,灶坑里没柴禾续火,下半夜的时候,炕的中间一带尚有余温,脚下就变得冰凉。有父母在身边,睡觉踏实,即便如此,也不觉天寒。后来村子前面开了一家煤矿,烧煤方便了,炕热的时间就长些了。
一年四季,炕是永不塌陷的春天。
每天临睡前,父亲必然会和母亲聊一会儿。比如:老李家的牛走丢了,还没找回来,留心点,看着了就告诉他们;张家的三姑娘要结婚了,到日子记着去随份礼;借了二舅家的钱,等到卖了猪要先还人家点;玉米地里的草长高了,该去拔了,等等。村子小,但话题多。然后,父亲出去,锁上大门和房门。如果是严冬,回来后,他要逐个给我们把被子掖好,怕肩头受风着凉,那种幸福感比炕热得要长久。
“噗”,父亲很早就会吹灭了煤油灯或者蜡烛,每天晚上,我都是闻着那股煤油味、或蜡油味慢慢进入了梦乡。煤油和蜡烛,烧的都是钱,要省着用。
梦中,我渐渐爱上了火炕的硬,这种硬,叫我一生坚强。
二
1980年初秋,兴冲冲去县实验高中报到。报到完毕,被告知宿舍施工未完,我们住宿的同学,暂时能投亲的投亲,能靠友的靠友,无处去的,晚上要睡在教室里。
这下,有点不知所措,放学后,有点想家了,虽然家离学校只有一百多公里。那时,还不懂什么叫乡愁,只知道忧愁,夕阳西下,它有高山为枕,大海为床,可是,今夜,我的床呢?晚上睡觉前,班主任和负责后勤的老师来了,给我们七八个学生做了示范。一点都不复杂,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身高,把桌子或椅子拼到一起,铺上被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选择了椅子,椅子有靠背,被子不会掉,人也安全。好在母亲给我带了姥爷那里祖传下来的一张袍子皮,铺在褥子下面,隔凉隔湿。硬点不要紧,有时稍微动动,椅子就不坚守岗位了,彼此间出现缝隙,身上觉得硌得慌。另外,天气渐进深秋,夜间常常被冻醒。
早上起来,要赶紧把桌椅恢复原样,过一个多小时就要晨读,接着上课了。上课时,这桌椅甚至还带着我们的体温呢。后来,我写作文说,小小课桌,承载着我们大大的梦,年轻的我们从书桌上启程;小小座椅,安放不下我们驿动的梦想,要想成为一个有为的青年,“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现在想想,还真是纪实。
入冬,我们搬进了宿舍,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想象。房间靠墙是两列木板铺,各上下两层,简言之,四张大通铺,每层能住七八个人。大家睡觉时,只能平躺,侧身睡时如果习惯不同,很可能出现脸对脸的尴尬场面。正是冬天,人多,有人在房间里洗漱,还有人存了盆水,放床铺下,以备明早洗脸用,屋内就变得非常潮湿。好在屋里有暖气,这让人舒适许多。我特别喜欢听热水在管道里流动时传出的丝丝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微弱的蝉鸣,真希望房间里温暖如夏。
我睡在进门左侧的上铺,每次管宿舍的刘老师进来前我都能最先听到。他好像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边咳嗽,边讲话,喉咙像拉风箱。他告诉我们,十点关灯了,随手推门出去,留下一句话:“不许说话!”话音过后三两分钟,屋子里降下一片浓稠的漆黑,像身上压了一层厚重的被子。之后,慢慢响起了鼾声,鼾声此起彼伏。我在想,如果这一刻站在门口向里面看,大铺上就像停歇着二三十架小飞机,这鼾声多像发动机的轰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起飞吧,尽情飞吧,在梦里高高地飞吧。
可惜,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家人鼓励我复读,可是吃住怎么解决呢?恰巧,二哥中专毕业,分到县里工作,他暂住在单位招待所里,二哥几乎没加考虑,就要我到他那里先将就下。只是,二哥处只有一张单人床,目测下来,这张铁床也就一米多宽,是常见单人床规格最小的那种。过些天我会搬走,没必要花钱买张床。想了想,我俩就在这张床上挤吧。好在一侧靠墙,人不至于掉在地上。我们哥俩那时都偏瘦,否则,无论如何也创造不出这“睡眠奇迹”。不能翻身,背靠着背,这时我才体会到什么叫骨肉同胞,血脉相连,我们是靠亲情取暖,靠着做梦才睡着的。
后来,我被允许回母校宿舍住,这叫我十分感动。老师说,因为我是这个学校校门走出去的。还是熟悉的大通铺,每天往事伴我入眠。
有了住处,到了晚上,还真挺想二哥的。一次晚自习的时候,真把二哥想来了,他顶着西北风说,今天发了工资,给我送些钱来,我下晚自习时会饿,学校后面有小卖部,去买麻花和饼干吃,注意身体,别心疼钱。
三
考上大学,总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床。
我们寝室住八个人,双层铁床,刷着蓝油漆,有些地方漆已经剥落,露出乌黑的铁。朝南有扇大窗,我在靠窗户的右侧上床。床是2×1.2m的尺寸,本来就不宽,我还靠墙摆了一排书,就觉得床很窄。好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慰籍了我,它拓展了我的空间,这个空间,我抬脚可跨七大洲四大洋,伸手触及南北两极,不可谓不辽阔高远。
当有家属或同学来访时,宿舍里就很拥挤。人多了,我可以“高升”,躲在上床,看书,读报,什么都不耽误。有时,我双手抱头,躺在被子上静静发呆,也可以浮想联翩,对于我而言,雪白的棚顶就是我的天空,我的天马行空的空。
我对面上床住着老四,他性情温和,从不多言多语。但他有一个秘密被我发现了,下床的人却很难注意到。从大二开始,他总去书摊上借武侠小说,有时还不止一本。而且,他几天就看完了,速度之快,令人乍舌。我在想,我看一本长篇小说,怎么也要半个月以上,因为只能在课外看,没那么多时间。一天晚上,我看着棚顶,忽然觉得棚的一角有微弱的亮光。我往老五床上看去,有手电筒的光柱从他肩胛处的缝隙漏出。原来,他在挑灯夜战。爱看武侠书,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没有声张,我要保护那一缕微光。
那学期,他期末考试成绩不好,我提醒他,晚上要好好休息。
老七住我下床,是我最好的邻居。尤其大三那年,入夏后,一到周末,我就迷上了附近文化宫的通宵电影,但每每到了凌晨就熬不住跑回来。他从没因为我上床下床导致床的微微摇晃计较过,我以为他睡得很实,暗自庆幸。后来,有一回他跟我说,我每次回来,他都知道,只是他故意微闭着眼睛,不想让我有任何一点精神负担。
同一年,有一段时间,学校流行乙肝病毒传染,他被查出来是携带者。一度情绪消沉,有些同学不理解,将携带者和乙肝病混为一谈,出行都尽量避开他。这时,我跟他在一起。上课同桌,上自习同去,去一个食堂一块吃饭。我从未忌讳他睡在我的下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有时能感觉到他在辗转反侧,直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才心安。他不说什么,有时看着我,眼睛发亮。
四年,感觉就是一杯茶的工夫。毕业离校那天,他和一个同学送我到校门对面的公交站。车里人多,但为了赶火车,他帮我和行李、包裹一起挤进车里。车一启动,回头看他,我忽然眼中汪满泪水,看着车辆走了一会儿,他放下挥动的手,低下了头。
别了,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记得在走出宿舍前,我看了看自己的床,空了,空空如我。愿以后的日子,它会轻松些,因为我在这个床上,总是做梦。我做过许多梦,但都没记住。当然,这些梦,有的已变成我今天丰富多彩的生活,而我却浑然不觉。
四
毕业回到了家乡林业局,局里经费有限,就安排我住在办公室里。
三张办公桌,靠近南窗台,进门的左侧,摆着一张木床,很简单,一条褥子,一条被子,晚上铺开就睡,白天卷起来上班。这张军绿色的床垫,很软,人躺上去,稍一翻身,就发出吱嘎吱嘎声。每逢有人进来办事情,这床就成了坐床,履行着椅子的责任。
晚上,办公楼里很安静,但我并不孤单。隔壁是话务室,用来转接各林场等长途电话。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喂喂”声不时地传过来,像问候我似的。也偶有同事半夜敲门,家里来了客人,没地方住,人家不介意我,来这里和我借宿的。这张床宽一米五,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做梦。
1990年初,我有一段时间睡眠困难,同事建议我少喝点酒,酒喝了,睡得快,但醒了,就难以入睡。于是,我开始试着想点开心的事情,比如为了前程,我准备调往市区的工厂。但越想越烦躁,更睡不着了。后来,我也不得不开始数羊,有点效果。可怜的羊啊,常常睁大眼睛,陪着我熬夜,我不睡,它们也不睡。
十月底,北方已经很凉了。在市里,一天晚上,和朋友商量调转的事情,事后又一起吃完晚饭,聊的久了一点,结果回到西郊我住的宾馆,已经十一点多了。
那是一家工厂的三产服务机构开的宾馆,服务员都是家属子弟。由于主要用来对内服务,加之地处偏僻,相对来说,客人比较少,晚上就会关的比较早,记得墙上贴着一张顾客须知,是晚十点关门。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门里面是用那种铁链环形锁锁上的,值班的服务员,睡得正酣。我双手拉门,摇晃了几次,也没叫醒服务员来开门。那时,身上没有任何通讯工具,路上也没有公用电话亭,即使有,我也没记着宾馆的电话。只好压低声音喊,怕吵到其他宾客。喊一阵就泄气了,宾馆里面一点动静没有。再找其他宾馆,别说附近根本没有,就是有,也舍不得浪费那个钱,都快半夜了。后来,我裹紧夹克衫,在马路边来回走着,走一会,再来叫门,里面还是觑无声息。又反复两次,一样的结局。无奈,我只好放弃了。
天很冷,我开始在一个墙角躲一会儿,不行,秋天的风会拐弯,它紧紧跟着我,在我的浑身上下翻着什么。我又走上马路边,来回走吧,这样运动,不至于冻着。夜越来越深,偶尔有一辆辆卡车驶过,车灯从老远就把灯光投射过来,将我的身影推倒在沉寂的街头。越走越孤单,越孤单越怕冷,正好路过一家铝厂门口,厂门和门卫室的门都开着,门卫室里一位老师傅在巡视着窗外。
如同见到了救星,我终于忍不住了,大胆地走进门卫室,以低沉的语调,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没想到,他立刻相信了我,指着一条板凳,说我可以在这上面歇歇。他可能以为我会坐坐,我却说了声“谢谢”就和衣躺在了板凳上。长度不够,我就佝偻着身子,但好在这个板凳约有二十公分宽,总能让人放松一下四肢。毕竟是在房间里,很快身上就暖和起来,我心里充满对这位师傅的感激。
我不敢睡实,偶尔打个盹,就惊醒,怕摔下来。可以肯定的是,这条板凳是我今生睡过的最窄的“床”。这一夜,无梦。我一直半眯着眼睛,待我完全睁开的时候,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