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很高，也很蓝，空气冰一样凉。十二月初的天空很美，但天气却冷得令人发慌。
　　 疫情还未完全结束，跨区行程尚受管控，核酸检测也在继续之中，她却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悄然地走了。她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明年的春暖花开，也再不能与那些和睦相处的乡亲们谈笑风生，更无法继续培育她所钟爱的那些菊花。
　　 她叫秋菊，我们村子里的好人，这是乡亲们公认的。她嫁到我们村子的时候，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儿，听母亲说她曾还抱过我。由于两家祖辈沾有亲戚关系，所以关系处的不赖，起码走动频次比普通乡亲要多一些，但若论起关系的疏密，又谈不上实在亲戚。由于有这层关系的存在，她在我心目中的亲密度还是超过普通邻里街坊的。论起辈分，我管她嫁的男人喊建军哥，理所应当，我自小管秋菊叫建军嫂。
　　 她很勤快，也很要强。为了把日子过红火，很是勤俭持家。嫁过来以后，和丈夫起早贪黑地忙碌，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喜欢菊花，在小院里自砌了一个花池，里面摆放着各色菊花的花盆，平时精心浇灌打理，每到秋天众芳怒绽，菊香能飘满半条街。她在乎自己的形象，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妆容都是干净利整的，不像有些农村妇女，忙起来就蓬头垢面，邋遢起来就不顾形象，甚至有时把自己搞得跟夜叉一样。
　　 她很温善，也很泼辣。虽然自身要强，但从不在无谓之争上贬人占先，不过她也有着自己的底线。在村里过日子，乡亲们眼界就那么宽，少不了意见不合，争吵几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即使逃不过，也总会笑着把事儿应付过去。但若有人故意欺负找茬儿，她也会沉下脸据理力争，针锋相对，甚至还拿起棒子跟人干过架。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秉性，都说她有个好性子，也有些小脾气，不过人不招她，她绝不会先惹人。因此，即使她有时与别人因琐事争吵几句，乡亲们也多是向着她的，因为大家认为她是一个好人。
　　 她很乐观，也很明理。大家对她的印象是笑意一直挂在嘴角，无论家中遇到什么难事，都难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而且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更是让人觉得亲切。她说过，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还不如笑着过日子，起码别人看了不厌烦。难得她一位初中还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普通得就像地头的野草一样，却能有如此豁达的生活观。
　　 她很大方，也很热心。平时她对人际关系看得很重，从不吝啬于家里的物什。畦里的菜，园里的果，只要熟了，就会给左邻右舍送一些尝鲜儿。谁家若借个锹镐箕帚之类，她从不推托，而且会将自家最好使的家什大方借出。谁要是求她帮忙，她宁可放下自己手头的活儿，也会满口答应。她的一双巧手，没少给村里人剪鞋样，做被服，描枕套，而且无论做啥活儿，都会兢兢业业，从不将就对付，因此人们都好上门求助，她也乐意帮工。
　　 就这样一个人，一个大家心目中的好人，说走就走了。她还不到六十的年纪，再过个十多年，也许就能看到孙子结婚了，可惜她没能等到盼望的那一天。她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就像她种植的菊花到了冬天，被风凋零，香染尘埃。
　　 她的走，既在人们意料之中，又在人们意料之外，意料到她疾顽沉疴难挽生命，意外她竟走得这么匆忙而突然。也许，在人们心中舍不得好人离开，更不想听到这个关于她的噩耗。然而，她真的走了，真真实实的走了。
　　 那天，天很晴朗，但也很冷。
　　
　　 二
　　 在我的印象里，建军嫂是一位不同于常人的农村妇女，有一件事留给我的记忆颇深，那是我去建军嫂家果园里偷桃子，被她发现追撵的经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我也就七八岁吧，记得才上学不久，顽劣之性还没完全被教育所感化。每逢周末或假期，总要出去调皮一下，不惹出点事来就跟没休假一样。在那个年代农村还有麦假，就是每年六月份田里麦子成熟的时候，学校总会放十天左右的假期，因为老师们家中也有田，他们也需要耕获。偷桃子事件，就是发生在那次麦假中。
　　 由于我年纪尚小，不能给家里帮上大忙，只能做些给地里劳作的大人们送送水，或去到晒谷场“看堆儿”之类的简单事情。有天去晒谷场“看堆儿”的路上，经过一片果园，恰逢满枝的桃子正是变色的时节，有的绿、有的白、有的红，很是诱人。因桃子还没熟透，所以集市上还鲜有人叫卖，但是今天见到一颗颗桃子隔着篱笆跟我打招呼，我的馋虫便忍不住从嗓子里爬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建军嫂家的桃园，也知道建军哥常年在外地打工，果园都是他爹和建军嫂日常打理，我还知道他们家没少种小麦，这个时候说不定都在村北的地里抢割麦子呢。如果真如我所料，果园现在应该是没人，她家大黄狗前天才下的崽，此时也应该在家里将养才对……真是天助我也，我暗暗庆幸。
　　 我偷偷向四周外瞄了瞄，确定附近没人后，便很迅速地冲向了栅栏门前。门关着，但没上锁，我轻轻推开，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果园里只有风吹树叶摩擦的微响，于是蹑足潜踪到一棵桃树下。抬头一望，一颗颗硕大的桃子正贪婪地晒着阳光，又似在勾引着我的馋虫。由于低处的桃子还是偏绿的，而高处的已经变红，我便想爬上不太高的树杈，去摘两个品相好的尝尝鲜儿。
　　 “桃子，桃子，我来了！等会儿让我解解馋！”我一边爬树，一边兴奋且得意地暗忖。
　　 一切顺利，被我看中的桃子很快滚进了我的裤袋里。正当我忐忑着从树上下来时，忽听到园子里有脚步声。
　　 “啊！有人！”这一来我可慌神了，忙里出错，脚下打滑，直接摔到了地上。顾不上疼，赶紧爬起来，转身就跑。我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隐约在树丛间看到了建军嫂的身影，她正急急朝我这边赶来，于是我铆足劲迅捷地冲出了果园。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晒谷场了，若让她抓住，告诉我爸妈少不了得挨一顿训。于是便朝着远处的沟渠跑，暗想躲进渠底她就找不到我了，只祈祷她没认出我的背影。可是平时那么熟悉，怎能认不出我来呢？转而想想也是不怕的，即使认出来，但只要抓不到我，凭她红口白牙，我死活不认，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在农村小孩子偷瓜摸枣是常事，原想她见我逃脱了也就该作罢。怎料想，即使我再拼命地往前跑，建军嫂却仍在后面紧紧地追赶，还边跑边喊：“小兔崽子，别跑，我看清你了。快给我停下！”
　　 停下？傻子才停下！
　　 就这样，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撵。跑了得有一里多地，我实在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建军嫂也赶到了，她略微弯着腰，也喘着粗气。
　　 “小、小兔崽子，没……没听到我喊你？还、还往死里跑？累、累死我了。”她双手叉着腰，略微俯着身子，努力咽下一口唾液，喘着粗气说。
　　 我仰脸偷瞄了一眼，她的脸上仿佛只带有一些微嗔，并没有想象中严厉的表情。
　　 “嫂子，我错了。你别、别……告诉我妈行吗？回头我帮、帮你摘桃子……”我一边央求她，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那两个桃子，递了过去。
　　 “噗嗤”一声，建军嫂笑了出来。她没接桃子，只是深呼吸了几下，语气也顺畅了许多：“要真为那俩儿桃子，我才懒得撵你。哪年桃子熟了不让你吃个够？没几天了，你就等不了了？现在倒也能吃，就是不怎么甜，你想吃就留着吧，小馋猫。”她继续说道：“我跟你讲，我撵你，是想告诉你，前天刚给桃子打了农药，一定要洗干净再吃，别中了毒，搞得拉肚子。喊那么大声，你都不停下……”
　　 我这才暗舒一口气：“原来这样啊，白跑这么远了，累够呛！”
　　 我小时候顽皮，没少干些偷瓜摸枣的勾当，也有几次被主人抓获，或数落几句放我走的，或拎着我找父母告状的，但都没有这次这么精彩而出乎意料的遭遇，所以至今印象深刻。通过这件事，我对建军嫂又多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三
　　 时光荏苒，就像落进池塘的雨滴，一去便不见踪迹。就在我慢慢长大的那几年，建军嫂家没少发生变故，她颇丰的经历，剧本都不一定能编写出来，尤其是那一幕幕苦情戏。但是重重打击，没有将她击垮，她依旧活得那么乐观，那么要强。
　　 先是建军哥在工地出了事故，不小心从十楼摔下来，丢了性命。虽然老板为了息事宁人，赔了不少钱，但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况且公婆身体不好，两个孩子也还小，每时每刻都在面临入不敷出的境况，建军嫂的压力可想而知。但她不服输，也不怨天尤人，一个人里里外外，不分白天黑夜地忙，半年下来就消瘦了许多，但是出来进去她依然是那么干净利整，脸带笑意，让外人看不出她家曾出过那么大的事情。
　　 转年公公去世，婆婆得了脑血栓，建军嫂彻彻底底失去了帮手，日子维持得更加艰难。也有好心人劝她改嫁，毕竟才三十来岁的年纪，这样过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而她死活不肯。她说过，她撂挑子往前走一步很容易，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那样对不起死去的建军哥，更对不起列祖列宗。
　　 后来又有人劝她可以“坐地招夫”，也就是人不离家，招一个男人入赘。还是被她婉言拒绝了：“再说吧，婆婆孩子也不一定能接受。我还年轻，干些营生就能撑起这个家，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婆婆见她太辛苦，也担心把她熬垮，心里也赞同她“坐地招夫”，便找机会跟她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建军嫂这才半推半就，接受了村头唐婶给介绍的一个外地男人前来入赘。
　　 本来是好事情，谁承想遇人不淑。入赘男人没多久就原形毕露，好吃懒做，自私自利，对她的婆婆和孩子也漠不关心，并且有喝酒赌钱的嗜好。建军嫂规劝过他好多次，男人每次只是口头应允，实际上却不思悔改，后来因建军嫂的规劝还吵过几次架。于是没过半年，建军嫂便忍不了了。在一个月高风轻的深夜，男人赌钱归来，被她手中的棒子赶出了家门。唐婶为此还特意登门表达歉意，说她也不知道男人是那样的秉性，不然也不会介绍进门。对此，建军嫂只说人各有命，一笑了之。
　　 从此建军嫂没有了再婚的念头，她凭自己的勤劳与坚韧，维持着这个残破的家，依然养着她喜欢的菊花。村里人同情她，都说她是个苦命人。
　　
　　 四
　　 苦命远远不止于此。
　　 建军嫂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寡妇当家，并且老人孩子的确都需要花钱，她便更加拼命地忙碌操劳。但即使这样，一个凭力气干活的女人，能挣到多少钱？
　　 我参加工作那年，她婆婆去世了，儿子考上了县一中。这几年来老人看病吃药，孩子上学开销，把家中积蓄花的差不多了。而她也不幸，腰上长了一个瘤子，虽然是良性的，但手术后也需调养一段时间。干不了重活儿，她就把自己养的菊花拿到集市上去卖，但那也挣不到几个钱，所以经济上很是拮据。
　　 我见她日子艰难，便把两个月的工资给她送去，反正那时我一个人，单位管吃管住，也花不到什么钱。她开始推脱婉拒，见我是真情实意，便带着感激的眼神接过去了，但死活要给我写个借条，说这账她一定还。我见她苍老了许多，少了之前的干练，而且眼中闪着激动的泪光，这已完全不像我印象里那个嘴角挂笑的她。这应该是我记忆中她仅有的几次落泪，其它几次是她丈夫和公婆去世的时候。临出门前，她特意给我一盆菊花，并说这株开花后如何漂亮。其实我是没时间养花的，但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带回家转送母亲了。
　　 我定居城里后，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家乡，即使回去也不一定能见到她。不过她偶然见到我时，总会讪讪地提及此事，她说最近手头紧，如我不着急用钱就暂缓缓。几年过去了，她也没还我钱，我也从没想过要账，但我知道她没有忘记。
　　 后来听母亲说，她不是不想还，而是实再无能为力。儿子上学、买房、娶媳妇都需要花钱，她自己在家为了节省，时常馒头就凉水。我跟母亲说，那点钱不算什么，当时就打算帮她的，不指望还，帮好人积福报。
　　 当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闺女也已出嫁，按理说她该过过好日子了。却没承想，她遭受了晴空霹雳。
　　 今年夏天她觉得身体不舒服，开始是间断性发烧，浑身没力气，以为感冒就没当回事。反反复复一直没好彻底，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地头，乡亲们一边给她儿子打电话，一边送她去了县医院。经过检查，她患上了白血病，中晚期。医院根据检测结果，建议保守治疗。于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便接回家休养。本来儿子想接她去县城的楼房住，有情况去医院也便利，但她拗着性子就要回到村里的老屋，说那里有她的根。
　　 国庆节回老家时，我听母亲说建军嫂现在还坚持自己住，虽然一直吃药，但是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在炕上一躺就是多半天。念及她曾经对我的照顾，便买了些东西去看她。
　　 由于她病魔缠身，身体虚弱，家里疏于打理，没有了以前利落，甚至院角还斑生着几丛杂草。她最爱的菊花也没剩多少了，听说大多已送人了，只剩三四盆丢在花坛里，花虽开放了但很小，叶子也失去了以往的精神，这在之前是不能想象的。我和母亲进屋时，她正躺在里屋炕上。只见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双眼紧闭，脸色泛白，嘴唇没有了之前的红润，从紧锁的眉头中可以看出她很不舒服。但是她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么干净，就是看起来有些肥大，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妆容修饰得依然大方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