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绿豆丝(散文)
一
儿时的一种美味,一种沁人心脾的豆丝味,触到舌根,绵延回味,最后滑落心底,藏在记忆深处,成了忘不掉的乡愁。
绿豆丝,是故乡的土特产。过年的时候,家家必做的一道美食。常常用来招待客人,还可当礼物送人。小时候,家里自留地很少,母亲在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播下绿豆种子。春雨滋润,发芽、开花、结果。到了秋天,绿豆果熟,东一片,西一撮,积少成多,采下来足有两稻萝。太阳出来,用簸箕照晒,细细长长的黑壳自然裂开。一粒粒绿色的豆子,从黑壳中滑下来。用手轻轻一搓豆壳,绿豆全部脱落。用筛子一筛,除掉壳,几簸箕墨绿色豆粒,在阳光下,绿得发亮。趁着好太阳,暴晒几日,干了,放在阴凉处储藏。
为了准备一道美食,为了秋后到来春之间客人的来往,母亲精心准备着她的礼物。绿豆不负母亲,总是跳跃的样子,阳光是跳跃的,豆子也是,母亲的心也是。
到了腊月,村子里炊烟袅袅,家家家户户忙着沓豆丝。沓豆丝是细活儿,更是技术活。先要磨浆子。黄豆、大米、绿豆按二比三比五搭配,用水浸泡一夜就可磨浆。推石磨有技巧,推重了,磨两圈胳膊酸就推不下去了;推轻了,石磨转不起来。大人带着这小孩推,全由大人把控方向,小孩子手搭推把子只管推、拉。若推、拉一致,石磨就转得欢快。磨长了时间,胳膊酸胀拉不动,母亲填磨的时候,总是拽着转轴推拉一把,推磨的人就感觉轻松许多。小伙子推磨,有的是力气,轻松驾驭,磨盘悠悠地转,咿咿呀呀,咿咿呀呀,轻柔得像唱一首老歌。歌声里,乳白色的豆浆均匀流下。听到磨子响,隔壁左右的邻居,总是挤出时间来帮衬一下,你来我往,大半天基本搞定。
用小盆子舀浆,加点冷水调稀,豆丝沓得就薄,放点山芋粉或葛粉,豆丝就有筋骨,豆丝粑就不会破。准备一点香油,或割一块肥肉也行,锅烧烫,抹上香油,或在热锅上用肥肉抹到位,豆丝粑就不会粘锅,一般都用香油,用香油,豆丝香,且能留长时间。用猪油,时间一长,容易滋腻。沓粑的刷子很多种。用一束干稻草,撕掉枯叶,对搦,切成五寸长,用细丝扎紧,制成刷子。棕刷更容易做,将棕叠成手掌宽,手掌厚,用麻绳穿紧,两端切除,留五寸长即成。还有用贝壳做刷子也行。沓豆丝用茅草柴,火小太慢,火大焦锅,茅草柴好控制。准备工作做好后,方可沓豆丝。
母亲是个沓豆丝的能手,她高高的个子,左手拿瓢舀浆,右手拿刷,浆子下锅,刷子左一圈,右一圈,浆子抹匀。母亲手舞、腿晃、腰娜,动作优雅,像舞蹈演员在台上跳舞。煎十几秒,翻边,再煎十几秒,一二分钟内一张圆圆偌大的豆丝饼出锅。
母亲的生活是没有舞台的,也没有道具。有了绿豆,她可以尽情地表演,不为给谁看,只为能够展示出她的手艺,她热爱生活的热情。
二
四五岁的时候,我站在锅台边,看不到锅里豆丝粑,只闻到侵入肺腑的豆丝香,口水早就流了下来,母亲知道我的心思,第一锅送给了我。豆丝粑酥软、可口、喷香。一个豆丝粑就吃了个肚圆。母亲不怕我偷嘴贪嘴,就怕我汤水不下,绿豆,好像与我有缘,甚至抓一把放在衣兜都可以玩上半天。
我家住在小河沿,沿河十几户人家。浓浓的豆丝香味,从我家厨房里飘出来,很快弥漫着整个村庄。母亲见我吃饱了,就打发我挨家挨户送豆丝粑,一家几口人就送几个粑。让所有人都尝到鲜。我提着小花篮,乐此不疲地送到东家送西家,年货炒得早的人家,还能带些瓜子、花生回来。小河沿有个乡俗,弄出来的年货,沓出来的豆丝,你送我,我送你,家家送,户户纳,送来送去,其实东西并没有少,但送浓了乡情。乡情纯朴,岁月悠然。
我曾很不解。母亲辛辛苦苦种下的绿豆,费神费力做的东西,为什么要分?母亲说,是告诉邻居我们的日子响当当。哦,绿豆被晒,豆子蹦出壳儿就是响当当的。可响当当的日子为什么要告诉邻居呢?母亲说,让邻居的日子也响当当。显然,母亲是信口说的,经不起追究。也不必追究,母亲有自己的生活逻辑,她一辈子这样行事,不讲什么逻辑。
逢年过节,走亲戚,是故乡的历史传统。舅舅、姑姑、大姨、小姨,离我家都在几里范畴。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安排我走亲戚。我很乐意,因为到他们家里都能吃到香喷喷的绿豆丝。舅舅身体不好,家里很穷,舅妈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精打细算过日子,平常家里很少见到荤菜,鸡蛋和猪肉总是留着过节待客。每次到舅舅家,见到堆堆一碗绿豆丝,还有大块的肉片,或是一二荷包蛋,心里乐开了花。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能够享受着这等待遇,这是极大的奢侈。我不敢吃快,美美地品,生怕囫囵吞枣,吃不出滋味来。回到家里,嘴唇油亮,唇齿留香,余味无穷。舅舅家跑了几十年,2015年,舅舅、舅妈双双离去,每次想到两位老人,我心有着说不出的痛,想起舅妈的绿豆丝,心里徒生惆怅,成了挥之不去的乡愁。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故乡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到大城市打工淘金。家里多半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自筹年货越来越少,年味也越来越淡,沓豆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前几年,小姨沓豆丝,还能给一点,现在,小姨七十好几,沓不动了。吃豆丝越来越难了。最近几年,市场有豆丝卖了,县城超市里有,乡下小店里随处可见,我很高兴,一次,我买了几包回来,可吃不到小时候豆丝的味道,十分遗憾。前年,离故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专门替人家沓豆丝,我听到后,十分高兴,打电话给亲戚,叫他,替我买些绿豆、大米、黄豆,到豆丝房替我加工,亲戚爽快答应了,第二天送来,一看颜色不对,緑豆丝是阴色,而送来到是米白色,我叫妻子煮碗尝尝,一煮,糊了,一点绿豆的味道都没有,花了几百元,弄得米皮儿回来,心里气不打一处。
今年快到年尾,我对妻子说:“今年过年,不买緑豆丝也不找人沓豆丝了,我自己亲自来沓豆丝。”妻子看我像看外星人一样对着我说:“你能沓豆丝?”我说,“试试看吧,不试试,怎么能够知道呢?”从小,跟着母亲耳濡目染,那一举一动,点点滴滴都在心中,我相信自己一定行。
一种乡情、一种乡俗、一种乡风已渐行渐远,我多么希望能留住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