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小镇的秋(散文)
一
那年的秋,我离开了喧嚣的南方都市,与岩奔赴鄂南的一个高山小镇,那是一场诗意的奔赴,一场浪漫的奔赴。奔赴的,是身体,更是灵魂。
车子抵达盘山公路时,清寒之气袅袅浮现,携带着草木的情意,无比清爽。山中秋意深,一草一叶以柔美和刚强的姿态呈现,红红黄黄的色泽由浅到深,层层递进,缠缠绕绕,在山野间荡漾、跳跃。多么热烈的色彩,凸显着秋的丰沛和灿烂,无尽的美和暖奔来眼底。我的眼光似水,流过每一抹红和黄,面对如此富足的秋色,真想变成一根枯黄的草,一片火红的叶,美美地躺在大地上,嗅着泥土的香气,感受大地的温情与豪迈,当冬季来临,蛰伏于大地的深处,享受它的呵护,聆听它的心语,洞察它所有的秘密,然后一起等待春天的来临。
一条溪水伴着山路流淌,极尽温柔,妩媚入骨。水质清冽,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其间,形状各异,泛白——浅白,灰白,雪白,白得明净,白得嘹亮,有瓷的剔透、玉的温润。水在石上流,柔情万种,缠缠绵绵。月下,若有女子在此浣纱,人就轻易踏入到王维的诗里。溪水穿过石,溅起朵朵水花,阳光跳进水花里,水花便有了不俗的形状,盛开成烟花的样子。溪水不停流过石块,给石块一个热情的拥抱后,便匆匆流走,流向前方,流向远方。溪水的生存轨迹是流动的,因为流动,才成就了它的清澈和灵性。石块的一生,该迎接多少溪水,又告别多少奔流。石块会不会惆怅,会不会思念曾经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溪水呢。水与石块,在山间,演绎着一场场盛大的相遇和离别。
车子拐了一道弯,有房屋出现于视野,小镇到了。
路上行人甚少,显得冷清。岩告诉我,小镇以旅游业为主,现在是旅游淡季,很多单位都放了假,只留一二个人值班,故而冷清。我却喜欢这样的氛围。
路的右边是一家家小店——土特产店、早餐店、旅馆、食杂店等,也有人家。有的店门口晒着小鱼干、笋干、豆角干、辣椒干等,腥香、辛辣的气息涌来。几个女人坐在竹椅上织毛衣,她们穿着厚厚的外套,脚上穿着毛线钩的拖鞋,边织边唠嗑着家长里短。男人们有的坐在店里架着腿看电视,有的在打扑克,嘴里叼着烟,把扑克甩得呼呼作响,一只猫在他们脚下卧着,不停地“喵喵”叫。左边是一座山岭,杂木纷披,岭叫凤凰岭,很气派的名字,难道曾有凤凰栖息于此?
路的尽头是一座长方形的三层楼房,有些年代,木门、木窗遍布划痕,墙体有些脱落,没有围墙,数棵松树代替了围墙,让陈旧的楼房显得生机勃勃。入内,经过几间办公室,只有一间开着,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孩,正低头看报。往右拐,进入一条走廊,右边是一间间房屋,门都锁着。左边是一堵半人高的围墙,一堵更高的墙壁与这堵墙两两相望,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还有枯草。两墙之间夹杂着一道阔大的水沟,干干的,不像水沟,更像一条路。
在一间房前停下,岩开了门。这是一个套间,前后两间房,小小的,外面一间是厨房,有简单的炊具;里面一间是卧室,除了几样基本的陈设,还有三个书柜,摆满了书、报纸和杂志。我想象着岩在屋里生活的场景——他坐在书桌前看书,写文,给我写信;他伫立在窗前凝望,沉思,微笑,叹息,屋子虽寒碜,却又无限贴近于华美,因为飘逸着浓郁的书香气,因为安放着岩的青春和抱负,是他精神的家园,他的梦想一次次在这里腾飞。
深夜,岩去了朋友家借住。我独自坐于窗前,关灯,把自己彻底托付给黑暗,黑暗有时比光明更让我感到踏实。周遭寂静,有雨打残荷般的萧瑟,听不到人语声、车子声,甚至连虫儿的声音也没有,虫儿大概睡去了。抬头看天空,黑漆漆一片,不见月,它去了哪里,它是被云藏起,还是与星星约会?多想看到月,对月倾诉,诉说我心灵深处的秘密,月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它有一颗柔软的心,有包容一切的胸襟,有看透世事的通透。和月对语,那是一场精神的盛宴。
那夜的梦,美到巅毫,我在缓缓地飞,四周是青山绿水,流水潺潺,每次飞到更高处,只见无数桃花在呼啦啦地绽放,然后听到百鸟齐鸣,妙若天籁。我醉了。
二
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拉开窗帘,与满树的绿相撞,几棵松树在窗前的不远处,亲切地看着我。
小祝姐的早餐店以浓郁的香气撩拨着我的味蕾。
店里吃早餐的人不多,入秋之后生意清淡,很多早餐店都关门了,只有小祝姐坚持开,哪怕冬天没有几个人吃,她也开着。
看到我第一眼,小祝姐灿然一笑,笑里有善意,不乏审视。我还之于浅浅一笑。我们在彼此的笑容里完成了一次无言的交流。
岩帮我要了二两热干面和一碗豆浆。小镇人吃面以两论,让我感到新鲜,从中窥视到小镇人豪爽的性情。
热干面是一种干拌面,浇上滚烫的热油,搭配萝卜干、芝麻酱、油辣子,又香又辣。吃一口面,喝一口豆浆,很美妙。吃完,满口的芝麻香,久久不散。
当看到那个湖时,不禁欢呼。湖叫云中湖,因常有云雾萦绕,故得此名。湖虽小,水却极清,捧把水在手心,身心俱净。湖边有树,除了柳树、梧桐,还有几棵不知名的树。柳叶不再茂密,鲜嫩无存,柳枝恹恹垂下,几丝付给了湖面,几丝付给了大地。柳,注定属于春天,只为春倾尽爱恋,展露风情。梧桐,才为秋而生,粗大的树干透着雄浑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承受百年风雨,亦可抵抗人世磨砺;阔大的叶带着几分不羁和洒脱,满树的黄流泻秋韵,为秋助力。
秋风来了,湖面荡起丝丝涟漪,柔美,柔媚。风停,消逝。风来,涌起。涟漪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令人怜惜。
一片梧桐叶被风吹入湖面,叶在水面上飘呀飘,想逃离湖面,回到梧桐树下,因为那才是它今生的归宿。可是不管梧桐叶如何飘,始终飘不出湖水的怀抱,它的余生注定与湖生死相依,最后化为水,化为泥,与湖相融,成为湖的一部分,这是它此生无可逆转的结局。
湖的一侧有亭,飞檐翘角,若雄鹰翅膀,黑色的瓦,灰色的栏杆,典雅,素朴,流溢着千年沧桑,凝聚着世间风尘。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轻轻闪入。张岱在雪天情之所至,兴之所起,独自撑舟前往湖心亭看雪,唯有一颗率真和诗意的心才能有此意趣和情怀,于是,一篇流传千古的妙文横空出世。明朝的那场雪下了多少年,始终不停,飘飘洒洒,缠绵了无数人的心。湖心亭也以优美的姿态,嵌入到中国的文化中,成为一种超拔脱俗的存在。此时,我在亭中,无雪可看,但有湖水可赏,不失意趣。盼着下雪,到此赏雪,最好披上一顶青色的斗笠,穿上一身绿色的蓑衣,配上这亭,说不定也可得湖心亭看雪的几分意境和美感呢。
湖的四周是重重房舍,风格各异,或精美,或朴素,或小巧,或大气,就像面目各异的人,那是各大休养所和疗养院。有一处房屋与众不同,风格古雅,质朴里有厚重,那是一座道观,为宋朝名道张道清所建,曾经香火鼎盛,名动一时,只是数次历经战火,遭毁坏,仅存一座石殿,其它殿均为后来修建。每年,都有香客来此膜拜,有的为心中的那份信仰,也有的为人世间的种种欲望。不管目的如何,他们都有一颗虔诚的心。
云中湖的不远处是凤凰岭,如一个威武的将军,守护着云中湖。在湖的眼里,凤凰岭如传奇一般美好,如草原一般辽阔,如海洋一般深邃,湖深深仰望,望之欢喜。湖与凤凰岭,彰显着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是小镇一道赏心悦目的景致。
三
中午,进入湖边的一个小吃店用午餐,岩说要让我品尝一下当地的另一种特色美食——薯粉坨。
小店很小,摆了三张小桌,只卖薯粉坨,为一对老夫妻所开。入店时,老人正在包薯粉坨,看到我们进来,极为热情。
煮熟的薯粉坨色泽呈灰白,晶莹剔透,咬一口,滑嫩,有嚼劲,为地瓜粉和煮熟的芋头所制,以五花肉、白萝卜、油豆腐为馅,清香四溢,好吃极了。
吃完,老人坚持不收钱,说我第一次来吃,他们请客。
路上,岩告诉我——老夫妻不是小镇人,来自另一个县城,因为没有儿子,在老家被人欺负,于是便来到小镇生活,以卖薯粉坨为生。老夫妻很厚道,单位冬天经常没发工资,其他年轻人都有家里资助,而他父亲早逝,家境艰难,工资不发,手头拮据,还要寄钱给老母。为了省钱,经常不吃早餐。老人得知,让他尽管去吃,发了工资再还。岩诉说的时候,眼睛含着泪花。凝视着岩,心里有酸楚,更有怜惜。我相信,岩的人生会越来越好,因为他有一颗强大的心,有非凡的意志,命运一定会厚爱他的。
进入一条清幽的小路,两边是一排排房舍,高高低低,其中有一排瓦房。在小镇,瓦房鲜见,瓦房曾承载着我的童年和故乡,不由顿生亲切。瓦房朴拙,陈旧,透着谦卑和隐忍,仿佛天生如此,从来没有鲜亮过、张扬过。
瓦房里有一间间房屋,门都开着,有人进进出出。门前的树上挂着衣服,有些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空地上摆着几个笸箩,摊放着半蔫的萝卜条和芥菜;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抱着一只碗,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一条小狗站在他旁边汪汪地叫;一个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头低垂,两手抓着毛巾使劲地往头发上甩,不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绣鞋垫,突然“哇”了一声,水大概溅到她脸上,女子笑骂了一句,进了屋;还有四个人在树下摆了一张小桌,正在打麻将,旁边有两个人围观,他们大声地谈笑,吐痰,咳嗽,把一张张麻将甩得砰砰响,有人打错了一张,嘴里哇啦哇啦地喊,脸上满是悔不当初的遗憾。
从昨天到小镇,以为小镇的秋是清冷的,却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如此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透着世俗的温软,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我觉得这才是小镇最纯粹的味道。
四
进入山道,山坡上尽是野花,小朵,小朵,矮矮的,在枯草中错落有致地铺开,红白黄紫,倒也斑斓。野花无名,也不美,难以与名花抗衡,却不气馁,开得执着,开得热情,尽量开出最美的姿态,只因不肯辜负秋光,想为秋色略尽绵薄之力。
一段悠长的石阶牵引我们至一个看台,里面摆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很淡然的样子,仿佛它们一直都在这里。有丝丝水雾撩人面,冰凉一片,耳边响起喧腾的水声。贴近栏杆,群山连绵,浩浩荡荡,气势如虹。近处,几处山峰簇拥出一个深谷,山壁峭拔,俊秀,上面爬满了枯草。一段山壁上有一洞口,团团泉水从里涌出,如雪,如雾,跌落谷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间,悠远,绵长,袅袅不绝。
几缕薄雾飘来,在山岭间慵懒地晃荡,如牛奶似的白,如烟似的缥缈,轻轻柔柔,袅袅娜娜,覆盖了些许山崖和枯草,让山谷透着仙气。雾是云朵的衣裳,还是雨水的泪?若是把它裁成一条裙,那该是世间最柔软的裙吧。突然,雾性情大变,像一个跑堂的伙计,慌慌张张,汹涌蔓延,粘稠,灰暗,遮盖了一切,已无刚才的从容、可爱、柔美。人处于浓雾中,迷蒙,虚幻,怅惘,似处于梦中。不久,雾似被谁撕开一个口子,越开越大,最后消失,无影无踪,一切又得以清晰显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阳光普照人间,仿佛雾从来不曾来过。
暮色降临,采了一束野花归去,我要把秋天插入瓶中。
那个秋天,我以行走的方式,与小镇的山山水水照面。那一年,我收获了一个流光溢彩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