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冬至,给父亲写信(散文)
一
年年冬至,岁岁冬至。
南方冬至的习俗之一是扫墓。这一天,人们络绎不绝,手捧鲜花涌向墓园。入乡随俗,可我离北方老家太远,不能前去墓地拜谒父亲。年复一年,冬至这天,我常常独立寒风中,两手空空地望着天边。
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少和他打电话,现在,我更没法打电话了,父亲走的时候没带手机。据母亲讲,我在外地求学或工作时,每次给家里来信,都是家里的一大喜事。我想象得出,这信件之于父母,如六月里一片飞雪落在窗台,冬日里一抹暖阳照在墙上。接到信后,父亲总是先把老花镜戴好,跟母亲说,注意听,然后开始读,抑扬顿挫,认真得像读文件似的。
我相信,父亲还会喜欢书信,他是那一代认为唯书信可传递感情的人。
今天,我再给他写封信吧,和他唠唠嗑,手有些生,想说的话太多,只怕书无尽言。
二
亲爱的父亲:
见字如面。
你还好吗?一晃二十多年没见,我想你了。
父亲,卧病的父亲啊,你应该更期盼着儿子从天而降吧。疼痛,都没有不见儿子的痛厉害。还记得1998年2月,在接到姨父说你病重的电话后,我匆匆踏上了返乡之路。路上,我还幻想着,如果这次你能挺过来,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好好照顾你,孝敬你。母亲总喜欢说,她养活我们这帮孩子,就像老母鸡护着一群鸡崽儿长大。母亲在,窝就在,但是,父亲,你若不在,这窝会两头透风,这窝显得空啊。
那时我这样想,是不是很不吉利?不过,我无法用逻辑和事例来证明你存在的意义,只能假设。于是,我心头一阵惊悸。父亲经常说,我不在了,你们要怎样怎样。尽管没有“如果”,但我知道这是假设,如今,这个假设真的就变成了现实吗?你不怕死亡,怕的是牵挂不能兑现。
你身体一直很好,偶有伤风,吃点感冒药顶顶,喝点开水,睡上几觉就好了。只有那次我大二暑假的时候,一个早晨,你倒在了炕上,腹痛,说是凉着了,但你还是硬撑着,去队部给社员开了麦收动员会。回来后,请村医看,村医给打了青霉素,略好些,但你的两条腿变得不敢伸直。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终于说服你,用咱家那辆28型飞鸽牌自行车,你坐在后面,我硬是推了三里路,给你送到了镇医院。医生看后,叫你马上转院去附近的部队医院,阑尾穿孔,赶快手术。手术后恢复那段时间,你最享受我们兄妹的孝心了。尤其你总是把我介绍给其他病友,说我在读大学,大学生,在八十年代,还算香饽饽,你将这份骄傲敷在伤口上,止痛。
痛,你忍着。忍者胜!这是你给我的教育。
怕什么来什么,我最怕的“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是发生了。这次,你没有再睁开眼睛,没再给我们报答父恩的机会。我痛断肝肠。大哥在给你刮胡子的时候说,你的胡茬真硬,硬得像你的脾气。恐惧和死亡,就这样不经意地来了。我本相信你用硬气可以抗拒这些,但你还是倒下了。倒下,也要硬气一点。你用生命的韧性告诉我应该怎样。
父亲,你还记得吗?
我却记得,活得猥琐,但不失人格。当初,你和母亲决定搬到县里,不只是考虑年纪大了,想离儿女近点,还考虑到我大学毕业,住在办公室,吃饭东一顿西一顿,你和母亲谈论了几次,说这样也不是回事。可是,你们搬来后,开始极不适应。每天早上,你起早去上菜,然后再拿到市场上卖。由于没有经验,起初,不但赚不到钱,有时还会赔钱。你和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整天郁郁寡欢。
为了讨得一点好生活,你拼尽了力量。我明白,你的本事就那么大,可以郁郁寡欢,可以为一顿饭而发愁,但不输给琐碎的日子。
一次在饭桌上,你提到了生意难做,一声长叹。我没顾及你的感受,用责备的口气说了什么。当时惹你很生气,像我小时候那样,你又举起手中的筷子,向我挥来,母亲一劝,你的筷子停在空中,然后慢慢收回。这件事,一直堵在我的胸口,每当想起来,我就内疚。二十多岁的人了,受过高等教育,不懂事儿,没大没小,本应该好好听你絮叨絮叨心事,然后再劝劝你。可我当时却不分青红皂白,说了一通不该说的话,伤了你的心。父亲,对不起!这歉意太迟了,但很更真诚,真诚的眼泪在眼圈打转。
教育,无需喋喋不休,你用那双筷子告诉我,夹取自己的饭,才是正道。
气归气,严冬,天太冷,我不习惯戴棉帽子,结果,我冻感冒了,头疼脑胀,只好躺在床上休息。你嘘寒问暖,还亲自为我端水拿药。这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你一定很惦记母亲吧,她比任何人都想你,但她从不说出来。
母亲很坚强,她把你最放心不下的小孙女拉扯大了,现在已经是一名小学教师了。她很孝顺,她的孩子也很孝顺,总是缠住母亲,一口一个太姥姥的叫着。只是母亲现在身体欠安,妹妹日夜陪伴左右,我也经常回去看望她。头脑清醒时,每次我回来,刚刚歇下脚,她就催我到墓地看你,其实,她最怕你孤单。即使现在有时她一阵阵糊涂,还是常常随口说出来,你在镇上上班呢,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回来?
我从来没想父母的爱情,但爱情面前,父母的影子总是在晃悠,牵挂,也许就是爱情的最美表达吧。
庆幸的是,2009年年末,母亲身体还好,她来过上海了。父亲,在你的印象中,上海是一块上海牌手表,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你活着的时候说了多少遍,要和母亲来上海看看我,顺便再逛逛。做父母的,孩子的日子过得好坏,一定要眼见为实,亲眼看了才放心。那时母亲已近古稀,很难想象她凭着怎样的毅力撑过这么远的路程,六千里路日与夜,就为了看看儿子的家。家,我的家,不是父母的家,但父母必须为我的家操心,世界上可能只有父母才如此。多么想再次让父母牵挂一次,多么想把我的家装饰得更好,哪怕给父母看一眼也行。
想老家了吧,父亲。2006年夏季,我们兄妹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咱们村。
咱家的老宅被拆掉了,原址上盖了新房,我在房前站了很久,不见那房门打开。沿街走了走,没遇到一个熟人,他们都在忙于生计,或在田里,或在前面的矿山打工。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下井。时代不同了,父辈们在地上耕耘,子孙们在地下开掘,我有些迷茫,他们谁对土地爱得更深?不管怎样,都要感谢这些一直留守在村庄里的乡亲,如果没有他们的守护,我们到哪里去寻找故乡?
哦,如今和从前相比,换了人间:国家变化巨大,高铁四通八达、国产大飞机飞上了蓝天、航母已经下水三艘、中国人自己的空间站已遨游太空。老百姓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全民步入了小康,尤其农村变化显著。就连咱们那么偏远的村子,马路铺上了柏油路面,家家围墙整葺一新,寒冬腊月,外面冰天雪地,塑料大棚里的蔬菜却绿油油的一片。看病有农保了,政府经常组织各种巡回体检,乡亲们的健康有了保障。听说大舅家的老二在村里搞起了卡拉OK歌厅,还挺红火的。村里来了个娃娃脸的驻村第一书记正带领大家致富呢。父亲,如果你现在还在卖菜,一个二维码就都搞定了,不用晚上回家里,把一袋子零钱倒在炕上,数上一个小时了。你要是想我了,打开视频,马上我们就父子相见了。
当然,你想不到的是,2020年初,全球发生了大疫情,新冠病毒肆虐,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中国也深受其害。好在经过三年与病毒的搏斗,胜利在望。父亲,你一定会护佑我们平平安安吧。
父亲,如果你还健在,已是九十高寿了,如果你能享受到今天的幸福生活,该有多好。我常常对着镜子,反复地照自己,我也常常暗中看着你的孙子,仔细打量他,没人知道,我是想在我们的身上,找到你的影子。真地想你啊,父亲,盛世中华,山河锦绣,大江南北,歌甜花香。父亲,回来看看吧……
三
纸短情长,说不完,道不尽。刚要署名,写上年月日,我忽然意识到,这封信,根本无法寄出,一时茫然。诗人说,生者是死者的墓碑,那么,我就是父亲的墓碑。就将这些如泪的文字刻在我的心壁上吧,父亲住在我心里,一定会看得到。
转眼就到冬至了,北方的习俗是吃饺子。父亲是山东人,喜欢吃饺子。记得他吃饺子,喜欢喝饺子汤,饺子汤越烫越好,喝起来带劲。有时,他还将饺子泡到汤里,我就说,直接吃馄饨多好,他神秘地摇摇头说,那可不一样。后来,我外派到柳州工作,那是更南方的南方,我没想到,当地吃饺子竟也有这样吃法,饺子出锅分干捞和湿捞,湿捞就是泡汤饺子,看见这场景,我就想起父亲。
冬至这天,我要吃饺子,而且一定要喝上一碗饺子汤。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唠叨,可唯独儿子这么唠叨絮叨,都喜欢。我想把这封信写长一点,可我又怕父亲知道我成了江山写作人,还这么啰嗦!冬至了,我真的希望这些文字,可以变成火炭,给父亲烤烤火,暖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