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曙光，带着春的气息，缓缓拉开晨的帷幕。启明星与月牙儿，影影绰绰，蒙蒙胧胧，忽闪着微弱的光。
　　 六十岁的志愿者和永，早早就来到现场，维持秩序时，发现队伍中有位七、八岁的男孩儿一直在玩手机游戏，每回前行都得提醒：“小朋友，轮你了！”
　　 “知道了！”意犹未尽的孩子应声退游戏调绿码。检测完事后再次点开游戏，边下台阶边玩儿，一脚踩空，“嗵”的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没事儿吧小朋友！”和永慌忙过来将孩子抚起。
　　 “哇哇……”
　　 “谁家孩子？喂，谁家孩子？”和永看孩子额头磕起个疙瘩，有些着急。
　　 “小朋友，家远不远啊？爷爷送你回去好不好？”和永有些不放心，跟在哭泣的孩子来到出口处。这时候，一位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年轻女人奔了过来。
　　 “妈妈，呜呜……”孩子一头扑进女人怀里。
　　 “这大疙瘩！天啊，疼吧？别哭别哭，妈妈给你揉揉。虎子，谁让你不等妈妈自个儿跑出来的？你知道妈妈有多着急吗，啊？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快告诉妈妈，从哪儿碰的？你啊你，心疼死妈妈了……”
　　 “从台……”和永刚要开口，却被女人惊呆了，禁不住心恨恨一颤！他屏气凝神，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虽然戴着口罩，可女人的眉、眼，身材、动作、表情，还有她那着急上火的样子，怎能和妹妹英子如此相像！就算是碰巧撞脸或撞衫，也不会有这多相同之处吧。
　　 “男孩儿都这样，整天价闯祸，不是磕这了就是碰那了，我儿子更淘。张老师，虎子爸爸呢？”从测点出来的快递员小李，看样子和女人挺熟。
　　 “别提了。前几天，公公婆婆提议，让他把我爸妈接过来，一来聚聚，二来给我过生日。这不，让疫情困我家了，一大清早，对门邻居剖腹产出院，老公也被困在外地，我过去看看用帮忙不，没想到这家伙为了玩游戏，自己跑出来。”
　　 “张老师，有这么多人惦记，你真幸福。虎子，和妈妈说下次不敢了。快点！”
　　 “妈妈，对不起。”
　　 “臭小子，还不谢谢阿姨。小李，帮我看住他，这会儿人不多，我过去做核酸。”
　　 “我可没时间。噢，这不有志愿者和叔嘛，有他你就放心吧。张老师，快去吧。”
　　 “谢谢和叔，辛苦了。”虎子妈嘱咐完，大步离去。
　　 “小李，她，她，你认识她？”和永指着虎子妈妈的背影，声音颤抖着。
　　 “是啊。和叔忙，我先回了哈，再见。”
　　 “春妮，我的春妮。”和永悄声喃喃。
　　 “爷爷，你说什么？”
　　 和永蹲下身子，动情地把虎子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圆乎乎的脑袋，泪水在春光的反射下，一闪一闪的。
　　  
　　 2
　　 和永打小家贫，大集体时，老家小西沟十年九不收，家家户户勒紧裤带过日子。因掏不出彩礼钱，外村女不嫁，本村女外嫁，男人们有一大半打光棍。父母生怕和永重蹈覆辙，起早贪黑割草拔菜养猪养鸡，一分一角一块，为未来的儿媳积攒彩礼钱。订下亲事后，他们白天下地挣工分，夜晚披星戴月拖土坯、盖新房。等到儿媳过了门，父亲却因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了肺痨。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亲走了，面对五岁的妹妹英子，母亲愁肠百结，终日以泪洗面。
　　 来年春风那天，和妻生下个女儿。和母怀抱着小孙女，仿佛怀抱了丰收，怀抱了希望，怀抱了金元宝，高兴的嘴角上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你们都夸咱家英子俊，我这孙女啊比她小姑还俊！啧啧啧，大眼睛双眼皮小嘴巴儿，看上去就聪明福气有出息！人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风出生，吉祥临门，一顺百顺，以后孩子的生日咱不过阴历，也不过阳历，就过春风这天，怎样？”
　　 “听妈的。”
　　 “哪，叫她春妮怎样？”
　　 “好，好，就叫春妮。”
　　 “真好听。没想到咱妈这么会说话，一套一套的。”
　　 “呵呵，这一高兴啊，顺嘴就出来了。春妮，奶奶的心尖儿，奶奶的宝贝儿……”
　　 小春妮的到来，为这个家带来了久违的欢声，久违的笑语。每当小夫妻下地归来，和母总抱着春妮，带着英子来大门口迎接。
　　 “爸爸妈妈，饭饭希了（熟了），奶奶做的巧巧（饺饺）可好气（吃）了。”春妮不止乖巧可爱，嘴巧的像八哥，刚过周岁啥都会说。
　　 每当夫妻俩你要抱我也要抱，从奶奶怀里你争我夺的时候，春妮总会“咯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犹如柔柔春风，甜甜春雨，拂去小两口一天的困乏，滋润着小两口的心田。
　　  
　　 3
　　 责任田到户后，家家户户对土地精耕细作，人常说人勤地生宝，付出自有回报。小西沟的乡亲们，终于解决了温饱。
　　 春妮三岁那年冬天，家家户户粮食入了仓。趁着土地没上冻，和永夫妻每天忙碌耕地，为来年丰收打基础。上午十点左右，母亲和好莜面，削好土豆，牵着春妮的小手上了门口的小山坡玩耍。
　　 太阳红扑扑的，蓝天白云下，枯萎的草像戴了顶黄色的帽子，在风中摇来摆去。身穿奶奶缝制的绿底红花棉袄棉裤，扎牛角辫儿的春妮，欢快地蹦来跳去，唱着奶奶教她的歌谣：
　　 “大白鹅，大白鹅，
　　 不脱衣服就下河。
　　 荡起水花一片片，
　　 好像白莲一朵朵……
　　  
　　 金轱辘棒棒，银轱辘棒棒，
　　 爷爷儿打板儿奶奶儿唱唱，
　　 一唱唱到大天亮亮……
　　 奶奶，我背的对嘛？”
　　 “对，对，宝贝记性真好！”母亲拍着手。
　　 这时候，小路上驶过一辆三轮摩托车，开车的男人望了眼山坡上的祖孙停下来，向她们走了过去：“大娘，多好的天气啊，一点儿也不冷。”
　　 “是啊。小伙子，从城里过来的吧？”
　　 “嗯。大娘，还是咱老家好，天高云淡，空气新鲜。”男人蹲下身子，摘了根干草把玩着，眉头紧锁，神情庄重，凝视着远方。
　　 “老家也是这地方的？”
　　 “父母在大青沟。离小西沟三十多里呢。”
　　 “噢。小伙子，喏，那就是我家，一会儿过来串门啊。这下地的，上学的，我得回家做饭啰。春妮，回家！”
　　 “好嘞！嘻嘻嘻。”春妮张开胖乎乎的双手，笑盈盈地跑了过来。
　　 “好漂亮的小姑娘！年画里小人似的。大娘，您孙女吧？”
　　 “是啊。”
　　 “好福气！几岁了？”
　　 “春风那天生日，三岁多了。”
　　 “小朋友，叔叔抱抱你可以嘛？大娘，咱一起走。”
　　 春妮向来不认生，大大方方来到男人身边。男人弯腰抱起她，三人并肩下坡，上路，来到了三轮摩托车前。
　　 “快下来，和叔叔说再见。”
　　 “大娘，去你家讨口水喝，方便嘛？小朋友叫春妮是不是？春妮，来，吃糖葫芦。”
　　 “方便方便。小伙子，多少钱了？”
　　 “又不是做买卖，不要钱。”
　　 “那就谢谢了。”
　　 说话间，三人就来到和家。男人没进屋，站在门口接过和母的温开水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谢谢大娘，您忙吧，我在院子里和小春妮玩会儿。”
　　 “好的。喏，门口有凳子，累了就坐下晒晒太阳，歇歇脚。一块儿咱一起吃饭。”
　　 男人爱慕地抚摸着春妮的秀发，眼里噙着泪，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接话。
　　 和母没多想。低头擀顿顿（方言：莜面的一种吃食）皮，边擦土豆、胡萝卜丝，边从院子里望玩老鹰捉小鸡的男人与春妮：“咕，咕，哇！小鸡小鸡快投降，我都看见你的冰糖葫芦了！”
　　 “嘻嘻，叔叔，这回，我要扮老鹰！”
　　 “好啊。呵呵，小老鹰，看你怎样找到我！老鹰老鹰闭好眼，小鸡要隐身，鸡，鸡……”
　　 “叔叔，我看到你的脚了！咯咯咯……”
　　 和母微笑着，将萝卜土豆丝拌好，均匀地铺在顿顿皮上，卷好切开，一个一个摆放在笼屉里，望了望院子没发现春妮她们，就喊：“春妮！春妮！”
　　 没回声。
　　 “咦，刚才还在呢，跑外面玩儿去了？春妮！春妮！小伙子，你俩在哪儿啊？”
　　 和母从院里寻到院外，从房前寻到房后，哪里还有春妮和那人的影子？她越来越着急，因为，三轮摩托车不在了！
　　 “春妮！给奶奶回来！”
　　 突然，和母联想到人贩子，天啊，不会，不会，肯定不会！不会去哪了？春妮回来，春妮回来……和母吼着，喊着，叫着，从院外到停放三轮车的路口，又从路口折回到院外，她大脑一会儿想到东，一会儿又想到西，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惧！
　　 突然，和母感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倒在院门口！
　　 等到英子放学回来，和母已经奄奄一息，听到英子的呼叫，勉强睁开眼睛说：“快，别管我，快，快，快寻春，寻春妮。三，三，三轮摩托车，糖，糖，糖葫芦……”说到这里，就离开了人世。
　　 “妈！呜呜……妈！你醒醒啊！天啊，呜呜……妈，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咱妈这是怎了？”
　　 “哥，呜呜……嫂子，呜呜，妈让赶快寻春妮，呜呜，可你们说她那么小，这半天也不见回来，跑哪了啊？呜呜……哥！嫂子！咱妈她，她，天啊，妈！妈！你，你醒醒啊！呜呜……”望着死不瞑目的母亲，和永惊呆了！妻抽了筋似的倒了下去，英子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这真是晴天霹雳！
　　 乡亲们看和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赶过来帮忙。有人翻山越岭去公社报案，有人帮着买白布缝寿衣做棺材，和家乱成一团。冬日天短，等警察赶过来，天都黑了。他们按照母亲临死说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认为是用卖糖葫芦杂货作掩护，拐卖小孩子的人贩子，交通工具就是三轮摩托车。因为。小西沟山路弯弯，大车根本就进不来，与和母说的也吻合。锁定案情后，电话打到县里，车站路口，悬赏缉捕可疑人。可是，直到埋葬了和母，也没找到丝毫线索。
　　 一天之内，和永不止丢失了女儿，还失去了母亲！那段日子，除去妹妹英子哭哭啼啼，和永夫妻没有意识没有观察没有记忆没有泪水，混混沌沌的……
　　  
　　 4
　　 张健锋本打算利用年休假，与本厂职工爱妻周燕，带着三岁的女儿雅靖去外地游玩，回来绕道回老家大青沟探望父母。可是，单位临时决定说项目需要张健锋，把他的休假安排的下个月。为此，妻周燕很不高兴。
　　 “和妹妹两口子都约好了，出尔反尔的，真扫兴！”
　　 “那也没办法。”
　　 “可是健锋，都准备好了，真的不想扫妹妹的兴。你说可不可以这样，明天你和领导勾通勾通，把我的假期一分为二，我玩两天就回来上班，剩下的等下个月和你一起回大青沟。健锋，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好健锋，你就答应吧。”周燕兴奋起来。
　　 “一个人带孩子能行？”
　　 “有妹妹两口子照应着，你就放心吧。”
　　 “好。假期的事儿，明天我就和领导说。”
　　 就这样，周燕带着女儿雅靖，与妹妹一起旅游去了。谁料两天后，从景点出来的路上，雅靖就出了事。
　　 也是该着有事，周燕头晚就心情焦灼，一种想哭的感觉，整整折磨了她一夜。第二天，同行的妹妹妹夫看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轮流抱雅靖背雅靖，就这样走走歇歇，出了景点都中午了。大家又累又饿：“姐，你和雅靖慢些走，我俩赶快去对面的餐厅订餐，喏，你看，人太多了。”
　　 “好吧。”
　　 妹妹走后，浑身瘫软的周燕，觉得腿像抽筋似的，连雅靖都抱不动：“妈妈，雅靖可以自己走。”
　　 “好。”
　　 周燕的记忆里，那辆肇事车与自己贴身而过，雅靖也一直拉着自己的手没松开过。可雅靖遭遇车祸为啥与自己距离三十多米？她百思而不得其解。至于交警如何过来，如何处理，妹妹妹夫如何配合调查处理，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张健锋得到消息后，连夜赶了过来。看周燕双目呆滞，没有血色的脸白纸一般，问啥也没反应。白天她不哭也不闹，聋哑人似的没反应，平静的可怕；夜晚便一惊一乍，时不时“雅靖！雅靖！”安眠药都不管用。
　　 为了恢复周燕的意识，张健锋跑了多家医院。最后，在心理大夫的建议下，带她回到老家大青沟静养。可二十多天过去了，周燕还没醒过来。
　　 春妮出事的那天凌晨，周燕突然开了口，说她看见雅靖了，还说孩子要吃冰糖葫芦，天蒙蒙亮就让张健锋出去买。张健锋怕惊动父母，就骑着父亲的三轮摩托车出了村。等到天亮以后，遇了个卖杂物的，就买了几串糖葫芦。然后，漫无目的，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小西沟。
　　 春妮的突然出现，张健锋眼前一亮，脑海里不断浮现去世的女儿雅靖。起初，他和春妮玩耍是无心的，可当春妮跑到三轮车下藏身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来不及细想，就带着春妮离去。
　　 周燕看张健锋带回一个小姑娘，突然清醒过来，抱起春妮问长问短：“小宝贝，真可爱。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春妮，三岁了。阿姨，叔叔和我玩老鹰捉小鸡，可好玩了！嘻嘻，叔叔还让我坐摩托车，我就来了。”
　　 知道孩子来历后，周燕立马变了脸：“健锋，啥意思？”
　　 “看你想雅靖，就，就……”
　　 “你这是犯罪，赶快把孩子送回去！”
　　 “周燕，你终于醒了！”
　　 “让你把孩子送回去，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