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瀚】老宅(小说)
一
老谷听从了女儿的意见,在她家隔壁小区买了楼房,装修完后添置了一水的新家具家电。老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将伴随了自家七八年的大黑狗送了人,便跟老伴简单收拾了收拾,便搬进了县城里的新房。
起初老谷心里十分忐忑,担心一下子离开炊烟的气息,住进繁华路段的楼房,能不能适应得了?因此在举家搬迁的时候特意留了后路,即使侄子二虎再三撺掇,也没将老宅了的旧物什一卖了之,锅碗瓢盆都在,就连被褥都留下两床,想的就是若在城里住的不习惯,便回乡下住一段。
当然,老谷未雨绸缪还是比较有远见,刚进城不到一个月,新鲜劲儿一过,老伴就天天嚷着闷得慌,直说想念乡下的老宅。其实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老谷也感到无聊,除了帮女儿接送上小学的外孙外,便再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事。小区里中老年人倒是不少,每天都有一些人聚在中心公园里下棋、聊天、打扑克,但老谷见到人家一个个穿着光鲜,谈吐优雅,便有些自惭形秽,所以很少聚团交流。
见老伴天天唠叨想念老宅,便好言抚慰:“这住楼房还不到一个月呢,就这么回去,乡亲们还以为咱是和他们炫耀,背地儿里肯定说咱烧包。再等等,过一个月丁丁(老谷外孙的乳名)就该放暑假了,到时不用接送了,咱就回乡下住一段。”
话虽这么说,其实在老谷心里巴不得一下子飞到乡下,跟熟悉的老少爷们聚在一起下下棋、唠唠嗑。
日子在煎熬中荏苒着,忍耐也在一天天变淡。终于熬到外孙放暑假,被女儿送到她公婆家去了,当天老谷便和女儿说:“丁丁去他奶奶家了,你妈也想家了,我们在这儿也没啥事,准备回老家住些日子。”
女儿理解老谷老两口思乡的心情,便满口答应,并说让他们等两天,周末开车送他们回去。
老谷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们休息两天忙自己的去吧。我和你妈明天起早就走,通勤车很便利。”
女儿知道老谷的脾气,也知道他们思乡心切,便不好违了他的心意,只是再三叮嘱路上小心,住几天就回来。
事已确定,郁闷了许久的老谷,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仿佛乡下老宅里拴着他的魂,游荡在外多时,终于可以回去人神合一了。他特意去楼下烟酒店买了条好点的香烟,是准备回去见了乡亲给分发的,这个牌子的香烟在乡下小超市里买不到。
老伴闻讯也是欣喜不已,哼着小曲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便给村里的老姐妹儿打起了电话,说她明天就回去了。
夏天的天空亮的比较早,不到五点钟就天光大亮。老两口睡不着了,便起床简单吃了点东西,拎着包就朝车站走去。
车站离老谷的小区也就几百米,走着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然而去乡下的首班车发车时间是6:15,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呢,于是老谷就在站前广场上散起了步。
这个时候,路上的车和行人都还不多,城市的喧嚣似乎还没睡醒,可以说是一天中比较幽静的时段,大自然的声音都能倾听入耳。听着树上鸟儿欢快的啼叫声,老谷仿佛听到了老宅前杨树上的鸟儿在歌唱。
二
在中巴车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晕车的老伴吐满了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后,好容易车子到了村口。
两人下车后,老伴蹲在路边又是一顿呕,但是肚子里那点东西早已吐干净。老谷一边帮老伴拍打着后背,一边递给她水瓶,让她漱漱口。好一会,老伴才慢慢站起身子,已然眼红脸赤,略带疲态。
正在这时,老谷见到村里的谷良田远远走来。谷良田是老谷族里一个远房侄子,以前老谷在家时,没少帮衬老谷干些杂活,老谷也没亏待过他,女儿送来的好酒好烟总会分他一份。
谷良田也看到了老谷老两口,忙走几步上前打招呼:“叔,你和俺婶子回来了啊。去县城这一走得有两三个月了吧,俺挺想你们的,在城里还习惯吧?”
“还好,还好。四月十八走的,今天六月初十,马上就两个月了。”老谷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去?”
“今春在东洼里种了点棉花,长得不赖,俺寻思趁着早起凉快,去打打疯杈。俺婶子这是咋了?气色不太好呢。”
“没事,没事,晕车了。”老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哦,晕车挺难受的,行李沉不沉?俺送你们回家吧。”说着,谷良田就上前要帮老谷拎背包。
“不用,不用,你快去忙吧,就几件衣裳,轻巧的很,离家也没几步路了。”老谷知道谷良田的为人,便忙推却。
“那中,没事俺就下地了。这次回来得多住几天,晚上没事了,俺去找你坐着唠嗑。”
“好,好。”老谷望着谷良田远去的背影,心里寻思:“嗯嗯,这孩子真不赖,还是那么实诚。”
到了家门前,看着自己的老宅,老两口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车途劳乏也无影无踪了。结果打开锁头,推门一看傻眼了。刚刚两个月没人打理,院子里铺砌的砖缝里已长满了杂草了,墙根处还钻出了几株榆树苗,而且还生出一块一块的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
老两口无奈摇头一笑,小心地走进正房,放下背包,便拿起扫帚和抹布打扫起了屋内卫生。忙活差不多了,老谷便去到院子找了把铁锹,开始处理那些杂草和青苔,铁锹与砖面摩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叔,你啥时回来的?也不提前说声,我去接你啊。”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老谷抬头一看,见是大哥家的儿子二虎,便对着他说道:“接啥?俺还没老到不能动弹的地步哩。”
“不是那意思呢,让俺们尽尽孝不应该的吗。院子里长这么多草啊,你走前俺就跟你说,留把钥匙在俺那儿,俺隔三差五来给你打理打理。可你就是不听,是不是怕俺偷你屋里的金山啊?”二话说话刻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平时就很不得老谷待见。
“看你小子说的,俺有金山你能不知道?不是看你们忙着过日子吗,这老宅已经这么多年了,打理不打理一个样。你爸还好吧?等俺收拾下去看他。”
“好着哩,就是常常念叨起你。那你忙着,俺去和俺爸说声。”二虎说完转身就走了。
“这小兔崽子,就是嘴儿好,看俺干着活也不来搭把手,客气话也没一句。”老谷心里暗道。
老谷两口子结婚就是在这座老宅里,几十年下来也混出了感情,虽然现在搬去了城里,但总放不下对老宅的眷恋,在他们心里这才是真正的家。经过小半天的忙碌,终于把老宅恢复到搬走前的样子,两人擦着满头汗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三
“你把锅碗刷一下,中午好做饭吃。俺看看大哥去。”老谷一边给老伴交代着,一边掸着身上的土。
他去街上超市买了点水果,拎着就朝大哥家走去。路上遇到乡亲时,久没照面,免不了寒暄几句。
“大哥,俺回来看你哩。”老谷进了院门就喊:“在家没?”
大哥在屋里听到声音,急忙迎了出来,热情地说:“兄弟,你啥前儿回来了的?在城里还习惯不?”
“回来有会儿了,在家拾掇呢。二虎刚过去了,他走前儿说跟你来打声招呼哩。”
“这兔崽子,没跟俺说啊,不知道又去哪里耍去了。”说着,便把老谷让到了里屋。
老谷就哥俩儿,这个大哥比他大上几岁,结婚分家后就出来单过了。老谷——不,那时应该叫小谷或者大谷——跟着父母在老宅里过。分家时就已讲定,老人跟谁过,老宅就是谁的产业,这也是这一带的规矩。
这俩人虽说是亲兄弟,但是性格却完全不同。老谷心眼实诚,性直倔强,甚至有时候有些木讷;大哥则是村里的人精,能说会道,脑子转得快,很少有人能占到他的便宜。老谷家生女儿时出点意外,老伴不能再怀孕,于是老谷成了村里人口中的“绝户”。然而女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的机关里工作。大哥家也是一个孩子,就是二虎,提起二虎村里人没有不知道的,都说比他爸还要精明。老谷在村里住时,除了必须的礼节,哥俩来往不是很多,因为老谷耳朵里听到过风言风语,大哥当人面说老谷没能留下一男半子,愧对祖宗。而侄子二虎也没拿他这二叔太当回事,有时走个碰头都不言语,说起来,今天他能在院子说出那些话,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大哥给老谷递了烟,倒了水,问这问那一阵嘘寒问暖,很是热情。老谷不由得心中感动:“之前来大哥这儿时,都有点爱答不理的样儿,今天又是递烟倒水,又是寒暄起来没完。还真像老话说的,哥两个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平时在一起看不出冷暖,真要分开一段时间就能显出真情。”
“叔,你过来了啊!俺寻思过来跟俺爹说声你回来了。刚从你那走后,正碰上村西的小狗子,喊我去他家帮了个忙。”二虎冒冒失失地闯进进屋来。
“叔,还是城里好吧,住楼房比住你那老宅强上百倍。以后你是不是回来的就越来越少了?”二虎有些试探地问。
“强啥?闷得慌!你婶子也说不如老宅住着舒坦。”
“你们是有福不会享受。老宅有啥好?邻村老董家儿子在县里定居后,那老两口也跟着出去了,去了就没回来过,城里还能不好?”二虎一脸的不信。
“个人有个人的福吧,俺可能就适合在村里住老宅,但是没办法,人越来越老,离着孩子近,有个啥事方便些。”
“瞧你说的,俺不是你孩子啊,在家俺也得管……不过,俺觉得你和俺婶子住城里合适,起码冬暖夏凉,不像你那老宅,都破旧的四面透风了,过不了个三年五载,估计房顶子都该塌了。”
听二虎话里话外离不开老宅,老谷心里泛起了嘀咕:“莫不是这小子打起了俺老宅的主意……”
四
老谷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只有一个女儿,按照当地的规矩,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能继承娘家产业的。而老谷就二虎这么一个侄子,也是他最亲近的晚辈,老宅又是祖辈传下来的,要说老谷百年之后给了二虎也没啥问题,可老谷听了他的话心里有疙瘩:“这小子就这么猴急吗?我还没死呢,就惦记上老宅了?
于是老谷也故意装傻,笑笑说:“城里是好,但老家更好,我和你婶子隔三差五就得回来看看,不然睡不着觉。大哥在这呢,大哥你说咱上点年纪是不是都恋家啊?”
大哥一直在旁边抽着烟没说话,儿子的心思早跟他说过,老谷的老宅临街,想早点从老谷手里弄过来,改造一下开个小超市。眼见老谷把皮球踢到他身上,一时语塞,便讪讪地接道:“嗯嗯,是呢,是呢。”
二虎脸色微变,将指尖的半支烟丢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叔,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老宅早晚是我的,既然你在县城买了楼房,还留着它干吗?你就踏实住城里,想和俺婶子回来住几天,我那儿随时方便。”
“二虎,当着你爸面我才说你,你是不是心思歪了?等到那时候咱再说老宅的事,现在俺还死不了。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住自己家比住谁家都踏实!”老谷也板起了面孔。
二话刚要说话,被他爸的眼神拦住了:“老二,你先别着急,要说二虎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咱老哥俩就这一根苗,老谷家的产业不能便宜外姓人吧?”
“大哥,现在俺老两口体格还行,岁数也不很大,还没考虑过老宅的事儿,只想着刚搬出去,村里有老宅在,有个念想。俺也没说过给外姓人,到时看谁对俺好,老宅就给谁。”
“啥?二叔,看你这意思老宅就没打算给俺,俺知道你从小就看不上俺,可是再咋说,俺也是老谷家唯一的根苗,给老谷家续着香火呢。你老了有个三长两短,看大街上的人管你,还是俺来管?”二虎暴躁地说道。
“小子,你别跟俺吹胡子瞪眼,这事等俺寻思寻思再说,眼下一半年肯定常回来住住。”
“老二,二虎说的没错,亲一分是一分,到了关键时候才能分出远近。是不是你买房钱紧张了?让二虎出点钱也中啊,写个文书,当卖给他,咋样?”大哥见要僵住,便打圆场儿。
“大哥,今天俺回来看看你,挺高兴的事儿,咱别提伤感情的话。这样说吧,老家的规矩你懂俺也懂,如果俺百年之后用二虎扛幡送终,老宅自然而然就归他了,不用字据文书。如果俺用不着他扛幡,房子他就继承不着,怎么处理还得俺说了算。你们爷俩儿今儿贸然提出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老谷犟脾气也上来了,猛地站起身,“嘡嘡嘡”子弹一样把话说完,扭身走了出去。
“那你留着吧,我看能下崽儿!”二虎对着老谷的背影,跳脚说。
大哥点上一支烟,“吧嗒吧嗒”地狠嘬着,若有所思。
五
老谷怒气冲冲地走进家门,老伴见他脸上不好,忙问他咋回事。老谷说没啥,老伴也没再追问,过了大半辈子知道他的牛脾气,他不想说问也白问,便自顾自地做起了午饭。
老谷躺在炕上,越想越生气:“这是他爷俩儿给我挖好的坑啊,虽然关系近,要说平日关系好提提也行,平时都看不起俺,现在看上俺老宅就要捧俺上天的?没门儿!”
其实对于老宅的处理方案,搬走前老谷就和老伴商议过。首先抹不开面子,如果二虎今后对待不赖,那到时老宅就给他,反正按照老家规矩,产业宁可给侄子也不会给女儿。其次,如果二虎还不着调,那过个三两年趁着老谷不糊涂,直接变卖,钱放在手里想咋花咋花,但也就彻底得罪了二虎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