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窗前钓(散文)
一
以心为钩,窗外的世界皆为海。
很多的古人很有意思,一生致力于钓取功名,功名既不得,便熄灭求取功名之心,就像一身的袍子,哗啦一声垂落于地,道“功名闲事,莫系心上”。唐诗人崔道融说,“闲钓江鱼不钓名”,真有个“强说愁”的矫情啊,失却功名如是说,态度是淡然的,但还是掩不住心中的苦。
真正的钓心不在,一切皆无趣。
一个“钓”字,可概括那些个人一生的主题。我退休了。倒是喜欢上这个“钓”字了,颇有举竿垂钓的期待之趣,但所钓并非那些功名利禄了,而是感恩时光的雅趣。趣味这东西,并非呼之即来,也要垂钩钓取。
自从患病,很少举步远足,那扇长若四米的大窗,却成了我的钓台,每日垂钓窗前,不管是否潮汐合适,更不管我钩下是否有鱼,只管垂钓罢了。
冬日的阳光,似乎格外在天宫的炼丹炉里加了温,才跑出来,显得炙热,比夏日的炎热,去了浮躁的热度,多了一层呵护之暖。万里无云,或有云来翳,阳光都像是特意为我而来,束束光柱,打在窗上,呵一口气,玻璃上边印上了热的记号。我就以眼睛为钩,钓得阳光三千束吧。我这把钓钩永远不会空,即使那日有雨,空了,我曾作《渔歌子》句道,“空了再来”。这是赠与我忘年交“老海”的填词句子,想不到,也成了我的垂钓原则。
我这个年龄,若在村子,也该是结伴靠着墙根聊天晒太阳的一群中的一个了。如今,我可以优雅地垂钓我的太阳,我偷笑,并私语道,不跟你们分享,我独享。寂寞因用心垂钓而随即遁去。钓钩怎么可以钓得一束光?我自问自答:阳光是愿者,自然上钩。也如我86岁的高中老师所言,把那些刚刚写好的毛笔字,放在窗前,阳光都偷着来看,赶也赶不走!我说,阳光上钩,老师的钓钩还是那么锐利。
我不入佛门,不信因果,但是信因的。因为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结果不必期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些喜欢的东西都会无约而至,无论钩之曲直,阳光甘愿上钩,即使无人分享这种美妙,也可以自言自语,跟阳光讨趣去!
二
风,是最难垂钓之物,若不开窗,风不入,尤其是寒风,就像垂钓的钩子被杂物缠住,独钓一袭寒风,可不是脑子进水的举动。因为吹过寒风才知室内的温暖,北方的暖气,就像母亲的棉袄,沾了冬天的边儿,母亲就硬是给套上,不穿,也得试试。今年的冬天,小雪照个面就走了,还是如春一般的温柔,微信里和老友商量让供暖公司退钱,当然是拿来打趣,钓得一缕温暖,在过去何等不易!记得寒风中依然背负着草篓,爬山打柴搂草,母亲跪在地上往火炕的炕洞里填草,嘴里还念叨着,何时就用不着妈给你烧炕了……如今,我乖戾得很,偏钓寒风,母亲听了不生气才怪。日子好了,有人总说,垂钓无得,室内温度24还想再添几度,也只有在今天,才可这样贪暖无厌吧,才可以如此度度计较。
风寒时,想母亲,就像条件反射。诗人洪适“今宵独钓南溪雪”,想的是“妻子一船衣百结”,我念母亲天寒为我补衣时。
我想起苏子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句)世无知音,孤苦无奈,心怀幽怨,孤鸟巡飞,我与苏子境遇相比,不必去“拣尽”,不钓而得,足以让我觉得苏子凄凉寒苦了。我也曾有过力争上游的奋斗,但目标太过高远,钓钩太大,钓竿太重,那时心力不足,钩子落空。于是“拣尽寒枝”,以枝作笔,耕于三尺讲台,一卷教案,也得多彩人生。一个寒门之子,能够在教坛上讨生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是亘古都难想象的事。多少人追问自己,这一生到底要的是什么?可能我的回答肤浅了,还能身居温室,钓一缕寒风,贫寒两个字是值得回味和抚摸的。回想曾经,收获很丰。钓得三两重的小鱼,比钓得三斤重的大鱼的收获感未必就差啊。
凭窗望去,我认识的姚老哥,比我大少许,还在寒风中趁着雪未落下忙于指挥城市地网改造,我不敢目视,生怕他笑我。他在老年依然垂钓于一个城市,钓什么?一城的美好!我再无生动合适的词语给他。他曾和我说,想多挣点,给老婆孩子一个好点的生活。他在城中钓一条小鱼,为的是与家人围炉而坐,为子孙分点忧虑。我不觉得他的境界有什么狭隘,凭力钓得,心安理得。他叹息,“廉颇老矣”,却不是为了披挂,就是想多挣点。他还说,这个时代,不怕你好好干。这话听起来太白,仔细一想,没有阅历的人,难以这样感慨啊。
我在钓情趣,他在挣生活。我也感慨,钓情趣,钩不空,也沉甸甸。
三
这些年,我以眼为钩,垂钓那些书海中的蝇头小字,虽无大获,可也是每日有得,心中不空。温阳一缕,绿植爬窗,阳光强烈,则绿植为我荫蔽,阳光弱了,则不累我目,钓得悠然,既无在风雨中披蓑戴笠之苦,更无悬诱饵上钩之麻烦,翻开一页,字如鱼儿,啄我目光,嫌弃的,便一目掠过,便当是小鱼,待我再养大了钓吧;若是合我心愿的,便瞠目,对所获感到惊讶。这些年,百本文集,被我老眼扫过,记忆不多,但总有入心者,我又将其润色,送入我的煎锅里,煎炸成我的文字,置于鱼篓。若是和同龄的老者蹲守墙根,我未必敢插嘴打诨,既然我随意钓得,我便随意处置。于是,每有得,便在书页空白处写上关于“钓字”的心得,无异于和老友倾谈,无拘无束。美词佳句,哲思妙想,是我钓之获;存疑敢问,垂钓试钩,随我取舍;不敢苟同者,则提竿脱钩,随它去吧。
诗人陈壁“钓雨钓晴还钓雪”,我不取;我欣赏诗人章孝顿的“不谈江湖岁月深”,我用钓钩探深浅。“秋风江上作渔竿”,那是郑板桥摘了乌纱帽后的激愤之言,我则捧一卷书,“出没风波里”(范仲俺句)。我虽不见“鱼嚼梅花影”,但得窗前时时景。有时候,钓鱼者也被鱼所钓,能与书中作者情感同,甚至击掌而呼,那倒不怕惊跑了上钩的那些文字之鱼。一旦钓得累了,便歇竿闭目养神,那些入心的文字让我好好消化吧,这是边钓边食之乐,却不是快餐填腹的滋味。
以目钓得风景万千,累了,可以换成“耳钓”。窗外对面的楼上,门窗不闭,我听见了是“三娘教子”的段子,悲戚哽咽,生生地撞开了我的心门,怀念起我的母亲,七分温暖加上三分沧桑,把心填得满满。那胡琴,那月琴,那京胡,那二胡,就好像是扑着我这耳朵的钓钩而来的,入耳亲切,好似那梦中的旧人,踏一弯凉月来看我。那不远处的广场舞,正欢,没几个人会探戈,可广场容得下杂乱的舞步。哦,我不是乐舞的高手,却偏偏天生就喜欢,且毫无抵抗力,自然容易被这声音钓了过去,我甚至有了一个步子跨出窗外的冲动。愿我今生,以梦为马,弯钩垂钓,将人间的繁华和喧闹,也当作钓物,一并上钩。我本来想闭目养神,却突然站起来,陷入这唱念做打的节奏里,和着那些舞乐抖动着肩膀。哦,原来我被这些美声钓了去。
有时候,以思虑回忆为钓钩,无需悬挂什么诱饵,曾经的往事,便如约一般上钩,即使不带一把钓竿,也可直接从往事里打捞记忆。我有一个特别的感觉,在阳光的慰问里,钓上来的,打捞上来的,皆是美好的。有时候我想,可能是时光的本性就喜欢过滤,岁月的安好就在于不喜欢那些提不起的东西来填充。曾经的迷惘,曾经的不快,挂不到记忆的钓钩上。有时候,记忆如珠,散落一地,钓钩无能为力,也不必去捡拾,就静静地看着,再也逃不出记忆的网口,钓钩何用!爱回忆的人,脚步总是比别人慢一些。是的,我是坐下来,不再挪动脚步,我喜欢这样的沉浸式。有个诗人告诉我秘密,我们的回忆一定要选择在阳光里,因为阳光不锈,记忆闪光。
四
我把记忆的钓钩抛向了那片浅水杂草间,显然这里不会有什么大鱼,就像我的身世,生于村野,读过两年高中,水浅得很。突然,一阵雷鸣,闪电劈来,那片浅水得到了天水注入,开始满溢,一条小鱼,得活水滋润,摇头摆尾,开始了游弋,它想游向深水,甚至想投入大海。那年,恢复了高考制度,有了改革开放,比如鱼得水还兴奋,我是鱼,时代的活水托起了我的身体。我不敢退着想,倘若我安于那湾浅水,遇到这个时代,也可以衣食无忧,但未必是我愿。相比于如今的大海,海阔凭鱼跃,我不会失望后悔,因为时代已经给了我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四年,知识的食粮早就被我吃光了,几乎成了一条干鱼,但水可以复活这条干鱼。从记忆里,打捞上这些故事,钓上最美的情节,是多么兴奋的一件事啊。我是被时代钓起又放归于深水,深水养鱼。千古佳人,荷笠斜阳,最终都不过是红颜怅老,青山远归,叹往昔对自己那么轻薄。不得志者,仕途坎坷,壮志难酬,最终都不过抱恨辞世。个人的命运,算什么,沧海一粟而已,命运赶不上一个如鱼得水的时代,总有万般感慨。一个笑,可以温暖一辈子;一滴泪,可以击垮一个人的所有。只能慨叹世事无常。我笑自己是一介垂钓的渔夫,有悠闲的好时光。
晚年,是垂钓的最佳年龄。性情变得温和了,持竿之手不抖;日子变得平淡了,垂钓之心也就有了;眼光不再求大,小获即可,容易满足,正适合垂钓;时间多了,空间大了,窗外的世界就是我们的海,放钩于海,只要有心于钓,必有钓获。
我自诩这是雅趣。看龙应台记自己的一段日子是这样写的:“放下书,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于是她钓起了海浪扑岸的声音。看来我这钓趣也是不孤的。于窗前,每见都可能是惊喜。
当人生所有的繁华和热闹都远遁而去,就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幸好,我们还可以有往事可以垂钓;幸好,还有一个窗口可以沉钩入海。钓得什么难料,起码我们还在持竿。
窗前,是最好的钓鱼台。潮起潮落,都是钓鱼时,就看我们钓兴是否浓厚。
2022年12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