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野葛萋萋(散文) ——古道行之二
一
松龙岭——逶迤于浙南黛青深处一条冲天而起的龙。它尾潜鹤川泗溪湖水,首隐寒山白云深处,一路由南向北,沿山拾级而上,蜿蜒盘旋至里阳山的龙儿头,全程长达八里许。岭上多松,多红枫,多芳草,多云雾,也多野生植物。这是一条移步皆景,步步乡愁,一步一画的断魂古道。
2022年11月7日,立冬,我与徐峰兄相约到松龙岭山行。
那是一段美好且难忘的旅途。这不,我们在山脚刚刚告别了一棵何首乌,向上行走二里许,至一个名叫门前山的荒村,便又遇到了一片在寒风中疯狂摇摆的绿色植物。
它,不,应该是它们。它们也是一种藤蔓植物,偌大的一片,叶子肥大如扇,初冬的日子,依然青翠如漆,就那样杂乱无序地蔓延在古道外侧的山坡上。或粗或细的藤蔓,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地越过小溪沟,爬上灌木丛、芭蕉林、棕榈树,遮蔽了低矮的残墙,突兀的岩石和荒芜的土地,也遮蔽了曾经的庄稼和枯败衰老的季节。
它们,我最熟悉不过了,即便是抽为丝、磨成粉,我也认得。我还知道,每到夏秋之交,它们会在茎顶开满紫艳艳的花,一簇簇、一串串的,像一群群展翅欲飞的蝴蝶,一把把彩色的鸡毛掸子与合拢的花纸伞一样,簇拥翘举在如锦如席的碧叶之上随风摇曳、舞蹈、荡漾,惊艳了人的视线。
没错,它们是葛。
葛,又名野葛、葛藤、甘葛。在《本草纲目》中,李时珍称其为鹿藿、黄斤、鸡齐根,属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多分布于海拔1700米以下温暖潮湿的坡地、沟谷、向阳矮小的灌木丛中,以土层深厚、疏松、富含腐殖质的沙土为佳。
葛是一个顽主,对气候要求不严,适应性强,绿荫遍及大江南北。在温暖的南方,葛尤为普遍,它们像顽强的野草一样,散生在山坡、谷地、溪涧、坟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屡挖屡长,屡长屡挖,生生不息。
在植物界,素有“北参南葛”之说。葛的通身皆是宝,用途十分广泛。其根、茎、叶、花均可入药,茎皮纤维可用来织布制衣。《本草纲目》载:“葛,性甘、辛、平、无毒。主治:消渴、身太热、呕吐、诸弊,起阴气,解诸毒。”现代医学表明,葛根是护肝佳品,它含有的大豆素、大豆甙、维生素、氨基酸、矿物质等成分,能增强肝脏的解毒功能,有助于修复肝细胞,提升肝脏的恢复能力。此外,它还有降低血糖、血压、预防心脑血管疾病、抑制斑块的功效,被誉为“南方人参”,而且价廉物美,深受人们的喜爱。
眼前的这些野葛,蔚蔚萋萋,飒飒苍苍,甚是茂盛。显然,它们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一般来说,这些老葛,如果是换在乡下,老早就被人挖走了,想不到这些长于古道边的野葛,竟然独居一隅,相安无事。
瞧着它们那一派在寒风中仍然欣欣向荣的样子,我的心海又不禁潮起潮落了。
二
葛是一种古老的植物,追溯起来,它的文化史比麻、棉还要悠远。
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甚是神奇。
相传在东晋升平年间,我国著名的道家、医学、养生家葛洪,率弟子仁山、乐水于茅山抱扑峰结庐炼丹。日久,因烟熏火燎,紫烟漫卷,两弟子出现毒火攻心,口臭牙痛,大便秘结,身泛红疹之状,久药无效。一日,葛洪夜梦,遇三清教祖为其指点迷津:“此山长有一种青藤,根如白茹,渣似丝麻,其渍液略带甘甜,既可清热解毒、祛燥消疹,亦可煮之充饥,不妨一试。”次日,葛洪遂觅青藤块根返庐,切片槌浆。弟子服验,不日便癒。此后,这种能清凉解毒、食用充饥、织布遮衣的无名植物便名扬天下,大量种植,并取其名为“葛”。
这便是葛的来由。
显然,这种说法是缺乏科学和事实依据的。葛洪是东晋人,而葛则在上古时期就出现了。但传说毕竟是在民间传传说说的,自不必计较。
据考证,在我国,先民对葛的认知和利用历史十分悠久,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葛的藤蔓中含有丰富的纤维,是纺织造纸的上佳原料。在麻棉还未登场之前,葛的主要功能并非药用充饥,而是用来织布制衣,遮体御寒的。研究表明,葛兴于西周,盛于春秋。从汉代开始,葛渐被麻、棉取代,在宫廷逐步退隐,但在民间仍然数千年繁荣不衰。现如今,它的功能变了,主要转向了药用和食用,成为餐桌上的一道保健食品。
葛的高光时期是无比辉煌的。在周朝的时候,葛是朝廷重要的赋税种。彼时地方衙门专门设有一个叫掌葛的官吏,负责征缴葛税。《周礼·掌葛》云:“掌葛掌以时征絺绤之才于山农。凡葛征,征草贡之材于泽农,以当邦赋之政令,以权度受之。”不仅如此,当时葛布还是非常重要的供品,享有“天子之衣”的美誉。《越绝书》记载:“葛山者,勾践罢吴,种葛,使越女织治葛布,献于吴王夫差。”
据说,传统的葛布纺织技术十分繁杂,大体分采葛、浸葛、煮葛、晒葛、绩葛、织葛六大步骤。其中尤以绩葛的工艺最为繁琐,需将经暴晒后变得雪白的葛缕用手工捻成极细的纱,是个极为细致的技术活,非能工巧妇莫属,常人难以捯饬。葛布白如雪华、轻譬蝉翼,亦按优劣分为三种:粗厚为“绤”,细薄为“絺”,精品为“绉”。自周至春秋,是葛的理想年代,彼时,不论是在北国和南方,漫山遍野,皆是葛藤纤纤,葛叶萋萋,葛花紫紫。举国上下,百姓着绤,权贵穿絺,天子披绉,满目遍是“西门吹雪”。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共收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311篇,在其极为有限的篇幅中,专门写葛的竟达十几篇,其中较为著名的有《葛覃》《葛藠》《葛屦》《葛生》《采葛》等。由此可见,在曾经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葛是人们生产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在整个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岁月悠悠,烟云漫漫。葛,作为一种植物,又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它从“天子之衣”到“南方人参”,走过了一条繁华过后却也永不寂寞的路,让人感慨了。
三
野葛萋萋,萋萋不朽。
这一刻,我迎着今年第一场呼啸而来的冬风,伫立在空寂的古道边,望着那一坡藤缠藤、叶挤叶、树挂藤、藤蔓枝的野葛,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我想起了一个词,叫“瓜葛”。瓜葛,现在的意思通常是指纠缠和牵连。但在古代,有瓜有葛的夏天,却是象征着家园繁茂,兄弟亲人之间的血浓于水(出自《诗经·葛藠》)。说真的,我与葛是有“瓜葛”的。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长风浩荡,如诉如啼,吹来了远古的歌谣。走进《诗经》中的葛,是深情缠绵的。在立冬的松龙岭,在好长的时间里,我在凝视着葛,葛也在凝视着我。我怀念葛,葛勾起了我如同葛藤般悠长,葛叶般青葱的心事。回忆是那样的让人幻美,恍惚中,我仿佛藤蔓缠绕的好多野葛,我就像发现了一处圣地,眼光和身体都扑进去了。
我想,这大概是在花事不衰的“东篱”,才见到这样的盛况吧。
在锦绣江山,我遇见了太多的野葛。他们以斐然的文采,朴实的质地,点缀在江山的空间。他们是怀才抱器、浩渺若尘、么妹湘莉、罗莲香、雪凌文字、雨中太阳、琳达如菊、房顶月亮、韩格拉图、江南小溪、花花一世界、高原的天空,还有山泉、老百、枫桦、简柔、白玄等等等。正是由于有了他们,才会使我这棵匍匐在江山大树下的小树不惧风雨,向阳而上,吐露绿色红花。我特别相信生态说,没有这些野葛式的作者,我这棵树,也是孤独的,找不到与之摇风扶摇的感觉啊。
他们是知名的野葛品种,看了他们用文字簇成的绿叶,我便知道出自何人之手。野葛构成江山的最美风景,看一抹绿,采一棵根,是多么有情调的事。
四
野葛,让我想到了我的大姐美人痣。
关于美人痣的故事,我在《美人痣》一文中已有记述,恕不多言。今天,我要说的是,美人痣是一个真正的采葛人。采葛,是一种重体力活。一般来说,葛根在地下生得很深,浅的入地一二米,深的可入地下五六米,乃至十几米,没有一把子好力气,根本就吃不消。但美人痣却乐此不倦。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饥饿惹的祸。在那个荒寒的年代,一个如花似玉的弱女子,她之所以天天去采葛,使一双纤纤玉手变成粗硬的铁沙掌,并非是为了织布,主要是为了果腹。她是一个倒霉的地主囡,家里经常断顿,为了活命,她除了去挖葛,还能干啥?
说来惭愧,我是农家子弟,成长于南方山区,葛生满地,随处可见。小时候,我没少吃过葛根,但对于葛的认知,我的启蒙老师竟然是美人痣。
缘起于一种小小的虫子,叫葛虫。葛虫的学名叫紫茎甲,是生长在葛藤和葛根里的一种寄生虫。它夏天繁殖,产卵于葛根或葛藤里,到了八月,孵化出幼虫,次年春天羽化成紫茎甲飞走。葛虫靠吸取葛根的营养长大,其虫蛹富含蛋白质、氨基酸、脂肪酸、矿物质元素、维生素等营养成分,具有消食健胃的功能,对治疗小儿厌食有特效。
十岁的时候我患了的一场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厌食。原本我是匹小饿狼,一天只知道饿只知道吃的。那个秋天,不知怎的,我居然对啥都不感兴趣了,落得个面黄肌瘦,孱孱弱弱的。一天,美人痣突然端了一盆虫蛹来,那虫蜷缩成一团,白白胖胖的,我一看见就想吐。不料母亲见了却喜出望外,连说好好好。母亲将锅烧白了,倒入山茶油,将虫蛹炸成金黄色,铲在碗里让我吃。我开始不敢吃,母亲说快吃吧,这是葛宝宝,能治你的病哦。我闭着眼睛吃了一只,脆脆的,香香的,味道比蜂籽还好,遂大快朵颐,将其一扫而光。隔日,我就变成一只小馋猫了。
我曾跟着美人痣到山上捉过几次葛虫。葛虫有的生在葛藤上,有的潜伏在葛根里,找它亦不难。到山上,或是见到某条葛藤突然变粗变胖了,或是挖到一条长“瘤”的葛根,用刀将它劈开,便见里面的腐殖里,蜷缩着一只只葛虫了。
我也跟美人痣挖过葛,唯一的一次。那年我十四岁,初冬的一日,她带我到水银尖岭挖葛根。那天上午,岭上冬阳如烛,北风似笛,寒松凝翠,枫叶如染,菊滋霜露,树影浅红,景色胜似三月春。我们走到岩背,便发现了一丛葛,长着葡萄藤般的蔓子,叶子半绿半黄,偌大的一蓬,覆盖于枯草之上。我举起锄头便欲开挖。美人痣见了,一把拽住了我,说:“别挖了,这是野葛。”我悻悻道:“野葛不就是葛吗?为何不挖?”她说:“你别急嘛,先听我说。”
在凄厉的北风中,她向我娓娓道来:葛有野葛和甘葛之分,野葛像柴根,柴性很强,质地很硬,根细又长,生得很深,磨不了多少粉,很难挖的。而甘葛的根,则长在浅土里,味甜多粉,口感又好,大家平时挖的,都是甘葛。我问她:“怎样辨别甘葛和野葛呢?”她说:“很简单的,看它的叶子就知道了,甘葛的叶子是分叉的,形状像扑克牌里的梅花,而野葛的叶子平整的,像蒲扇。”我们遂继续往上走,至一山坳,终于发现了一片叶子分叉的甘葛,于是,她负责割藤,我负责挖,忙活了起来。
挖葛根,很费力气,比挖松树柴头还要累。其实,粉葛的根也长得不浅,我挖到一米多深,手上就起泡了。她见了,接过锄头继续挖。想不到,她是一个挖葛高手,她像地道一样,沿着葛根,不停地往下挖,硬是把一条深入地下三四米深的葛根挖了起来。她说:“根越长得深,葛根就长得越粗。”那天,我们忙碌了一个上午,就挖了一条葛根。粗长的一条,我们把它扛回家,用秤一称,三十多斤重呢。
长大后,我对葛有了更深的了解。葛,亦非我国独有,它的领地遍布亚热带和温带地区,目前全世界共有葛属植物约20种。《中国植物志》载:我国的葛属植物八种。而在我的故乡舟浦,亦有甘葛(粉葛)和野葛(柴葛)之分。对于野葛,通常情况下是无人问津的,除非是药用所需。甘葛和野葛的区别不仅于叶片的形态有别,细究起来,它们的颜色和内部的纹理也是不同的。野葛的外形及切片呈黄白色,纹理不明显;而甘葛的切片呈黄白色或粽黄色,有浅粽色的同心圆纹理。
想起这些,我又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些长在松龙岭上的葛藤。唉,它们的叶子绿油油的,圆碧碧的,青如墨染,无分叉,是野葛。难怪了,它们无人来嗅。
五
冷风潇潇,落叶纷纷。
时下,新冠病毒屡经变异,虽然毒性向弱,却是四处蔓延,处处显“阳”,令人防不胜防,不寒而栗。以前,每到满山红叶时,松龙岭这条红枫古道是游客如织、人满为患的。因为疫情,今年变得冷冷清清了,悠长的古道上,惟有我和徐峰两人,陪着这些野葛在唱北风。
“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阴速似飞。”
寂寞的季节,寂寞的古道。寂寞的,还有这一坡萋萋的野葛和凄凄的年景。
想起了,不久前我和一班旧友新朋在县城的“阳光大酒店”欢聚喝酒,酒至浓醺处,一人忽高叫,来盘烤葛片,解解酒。众人连忙响应。葛,可解酒毒,却消不了新冠之毒,它是良药,却不是万能的。想起了,在这个别样的冬天,向来喜欢凑热闹的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呼朋唤友搞聚会了,再也不能冒险到酒店餐厅“葡萄美酒夜光杯”了,心里满是戚戚的感伤。
山风袭来,葛藤簌簌,轻言细语,如弦一般。猛然想起了一首古诗来,是辛弃疾在踏歌而唱:“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是啊,在茫茫宇宙,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贫民百姓,皆如沧海一粟。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但疫情是不识“綌”与“绉”的,一视同仁,倒也公道。自古以来,天下苍生活着都不易啊!再也不要妄自抱怨命运了,即使是经年一葛一裘,一钵一瓶度日,又有何不可,此乃老子旧家风也。
屈原说:“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我想,从此以后,我们还是学学野葛的风骨吧,根植厚土,匍匐大地,远离尘嚣,不恋浮华,甘于寂寞,百毒不侵,终然是与冷酷的磊磊岩石为伍,仍不沉沦,始终以微笑的姿态,在逆境中奉献出遍野清新的春色。
野葛不是甘葛,又胜似甘葛。甘葛是供人食的,野葛是大自然用来给大地造景添彩的,野葛的春天远比甘葛长久。野葛虽野,但它毕竟也是一种葛。此刻,望着它,我心里暖暖的。我想起了儿时的故乡,想起了我笔耕的“江山”,还有那首在我耳边萦绕的采葛之歌——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