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长的冬季昼短夜长。早上六点多钟，窗外还是一团漆黑。起床，开灯，以一灯照诸灯，引入光明。夜的影子印在玻璃窗上，渐渐地，黎明的钟声敲响，黑暗远去。
　　 出门行走，踏在寒冬腊月的清晨，那空空的跫音在小巷里有一种寂寥的回声。昨晚的月亮还未隐去，它伴我前行，款款地在云端时隐时现。我和我的影子时而缩短，时而拉长，像两匹安静的野鹿在森林的晨曦中散步。
　　 凛冽的空气让头脑冷静而清醒。我一直担心病毒感染后，会有脑雾后遗症。看来担心有点多余。早晚温差大，行走到西湖樱花大道，才从城市的水泥地里踏足大自然的泥土，也才后知后觉，昨夜落了一层薄雪。
　　 我总是认为，雪是女性，也因此更富于感性。细细嗅嗅，逐渐恢复的嗅觉神经，嗅到了空气中青草和树木被雪水濡湿后特有的气息。
　　 木芙蓉的枝干上隐隐现出霜雪的痕迹，那和牡丹花相似的质感，让木芙蓉经霜欺雪，非常具有适应性。它对土壤要求不高，贫瘠单薄的土地亦可生长。作为江汉地区一种木本植物，木芙蓉在晚秋开放，其花或白或粉或赤，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因生于陆地，故有“木芙蓉”之称。它的花期很长，霜侵露凌却丰艳多姿，占尽深秋风情。如果说在春天，开到荼蘼花事了，那么在秋天，木芙蓉就是秋天最后的花朵了。然而现在它随万物萧疏而干枯凋零，那遒劲的枝干上还悬垂着一粒硕大的果实，以孤独的形式展示褐色的生命。繁花似锦过后，它随自然界的四季变幻而忽丽忽朽，忽荣忽枯。此刻，它呈现出最朴实的本色，一种侘寂沉郁之美，这份美凝聚的是时间的价值，岁月的痕迹。它的内心是坚韧的吧，它一定在根部，在枝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蓄力，只等春回大地，再度绽放生机。
　　 自从感染病毒后自我隔离，我就没出过门。幸有家人互相问候鼓励照料，我们都在十天左右恢复正常。今天是我病后第一次出门，第一天重返工作岗位。我依然选择步行。我太想在自然界中行走，由脚步将身心投入大自然，投入草木疏朗之中，似乎只有如此，仿佛才能找回丢失的生命力。大自然对人的治愈功能，从来不容低估。
　　 腊梅是这个季节的主角，尽管它低调寡言，凌寒独自开，但不掩其香。是的，任何植物不经风霜都难以绽放最美的花朵，最深的幽香。就像葡萄酒的酿造，如果那一年的天气太规律，温度太平衡，那么葡萄酒的味道就比较平淡。如果某一年经常出现剧烈的温差，或者突然刮风，甚至雨下得又大又密集，葡萄树承受了压力，这样结出的葡萄酿出的酒就是上品。所以真正的葡萄酒大师，甚至需要到葡萄园确认地里的泥土，并要研究当年的天气情况，才能判断是否可以酿造出真正的美味。梅花也是如此，只有在最严寒的腊月，才能见其风骨，品其幽香。
　　 雪下得不大，一定是夜里悄然飘落，无声地降临。只是地表温度还未下降，因此这场雪很快就融化了，又被风吹散。此时，已是落雪了无痕。
　　
　　 二
　　 十天的暌隔，又是星期一，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堆公务。忙碌的晨会过后，同事们在一起交流，我才知道几乎八成以上的同事都不同程度地有了症状，女同胞更是全部感染了一遍。多天未见，大家聚在一起讲着各自的经历，尔后哈哈一笑。过了，都过了。如这场薄雪，还没下透就已飘散。
　　 然而我知道，雪落终有痕，它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或深或浅地都留下痕迹。
　　 姣姣是个90后女孩，与我办公室一墙之隔，她是最先被感染上的那批。一切那么突然，猝不及防，她的症状就全部出现了。她怕传染给家里人，特别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只得独自一人骑车到酒店隔离。高烧、疼痛、孤独，她独自承受，惟有提到儿子，她哭了。我在电话中安慰她，给她精神上的鼓励，然而我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她后来回到家中，在家里阁楼上整理出一间房来隔离，六岁的儿子每天在楼梯口都要看到妈妈才放心，要和妈妈说说话。咫尺之遥，却仿佛隔着天涯之远。就这样，每天母子隔着口罩和安全距离对望几眼，扛过这个艰难时期。这次我们都互相打量对方，发现彼此都瘦了，体重都减了几斤。
　　 一场疫情裹挟风暴而来，最需要保护的是老人和孩子。这是我们每个家庭的软肋，是我们情感的软肋。我知道姣姣的心理，我又何尝不在牵挂远在外地的妹妹一家。妹妹也是最先感染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她怕传染给丈夫和孩子，想尽各种办法，最终还是一家三口都全部感染了。我揪着的心每天都在为他们祈祷，直到他们康复了，我却在防不胜防中同样被感染了。
　　 正在谈论间，同事老余走进来，他说你们知道吗，老赵不在了。我们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这个噩耗却又是如此真实。老赵几年前退休，还一直担任休干总支的机关支部书记一职，主要是为退休民警服务。他是山东人，在异乡生活了一辈子，早已将自己的乡音融入到了湖北方言。他是部队通讯兵转业，后来一直从事公安信息工作，并且是部门主职退休。一米八五的彪形大汉，身体高大魁梧，酒量惊人，没想到疫情三年平安度过，却在最后关头倒下了。
　　 “他那么大个子，几个年轻小伙上五楼才抬下来的。”老余在我们错愕的眼神中补充了这句话，随之摇头叹息。
　　 “那慧芳姐呢，不知得有多伤心？”一个脆弱的女同事早已泪光盈盈。老赵的妻子叫慧芳，与电视剧《渴望》女主角同名，性格也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惠。老赵性情耿直，有时因一些事情脾气上来了，总是他的妻子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劝慰。说也奇怪，老赵的犟脾气在慧芳姐的温婉面前，总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横眉冷对的表情默默舒展开来。所以说起老赵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还真离不开慧芳姐的贤内助持家有方。现在老赵抛下老妻幼孙，一个人先走了。
　　 据说也是因为基础病，又感染新冠，刚好那几天慧芳姐到儿子媳妇那里去照料两个孙子没在家，于是老赵就出了意外。
　　 我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还是细细的白色的冰凌一样的小雪，间或似有还无，随风摇曳飘散。2020年的雪终究下在了2022年的冬天，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难以忘怀的一个寒冬。我们都沉默着，仿佛在为老赵默哀，为着本不该消逝的生命。
　　
　　 三
　　 在忙碌中度过了一整天。沉浸在机械的忙碌中，我逐渐变得麻木，渐渐忘记了一些疼痛，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
　　 临近下班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张言的奶奶，一位纯朴善良的老人。张言是个小女孩，我刚认识她时，她才上小学二年级。因为结对帮扶，我这个“爱心妈妈”得以和她有了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缘份。市妇联刚组织发起“爱心妈妈结对帮扶留守儿童”活动时，我是其中的一员，蓦然回首，已有近二十年之久，我已然从年轻妈妈步入超龄妈妈行列，但在与这些孩子的相识相处中，给我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记得，看望第一个结对的小女孩，临走时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没想到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原来这个小女孩的银行卡丢了，被好心人捡到后送到当地派出所，这张银行卡被小心装在一个小皮夹里，上面一张小纸条就是我当时写下的电话号码，由此通过我找到小女孩，我又通知她到派出所取回了丢失的银行卡。一种多么奇妙的缘份啊，真的是无心之举却得以助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指引我们去默默地做事。我记住了这次经历，因此每次结对一个孩子，我都将她们的家庭情况和联系方式详细地记在自己的本子上。
　　 像接力赛一样，这几个女孩一个个长大了，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到外地去找了工作，有的逐渐失去了联系。人海中的相识相遇，真有一种奇妙的磁场。直到我认识张言和她的一家，这是我在职业生涯中最后的一个结对女童。她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很有些像多年前希望工程那张著名照片里女孩的神情。这个小女孩皮肤黑黑的很爱笑，和我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亲昵感。当旁边有人笑她是黑牡丹时，我把她护在怀里，她笑着说，是夏天太阳大晒黑的，那笑容天真烂漫，与任何一个女孩无异。她的生活和学习主要是奶奶在负责，因为她很小妈妈就离家出走了，爸爸后来又结婚生下一个小弟弟。
　　 她们一家我都见过，因为张言奶奶有一次到城里来，还带着这个小男孩。那次张言奶奶因爷爷住院要到医保局报销医药费，她不知道手续，就来找过我。我带着老人家跑医保局和银行办好了报销事项，还顺便帮助她办理了社保的事情。那个小男孩一直跟着奶奶，后来事情办完了，张言的爸爸在车站接奶奶和小男孩一起回家，我看到了一个憨厚少言的中年男子。
　　 今天这么寒冷的天，张言奶奶坐着亲戚开着的一辆面包车，特意给我送来了很多土特产。有老人家自己种的黄豆和红薯，几十个土鸡蛋被小心地装在篮子里，还为我特意打了一床棉被。望着老人家饱经风霜的脸，我五内如沸，倏然感到惭愧。我仅仅做了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老人这么远专程来看我。冬至过后，气温越来越低。一阵北风刮过，路人都将衣服裹紧，只留戴着口罩下的双眼。为抵抗寒风，更为抵抗病毒。人们在冬天中恐惧感染，也时不时地在感染中恐惧。而这位纯朴的老人，不顾天寒地冻，不惧疫情感染，她重复着：“你是张言的妈妈，我的张言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你这位妈妈！”
　　 我无言以对，惟有紧紧握住老人的手。那双粗糙又温暖的手。
　　 张言渐渐长大了，从当初和我的亲昵说笑中，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长高了，变美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和我无拘无束了。我有点失落，真像自己的孩子进入青春期，与父母又是一种相处模式一样，我感到莫名地疼痛。张言上初中了，功课越来越紧，没有太多时间回家，一直在住校。这次知道奶奶要来看我，她画了一幅画，要奶奶带给我。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拥抱，周围是鲜花和气球。只有短短的几个字：祝妈妈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眼泪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这是我在这个寒冷冬天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我的张言，懂事的孩子，她在用另一种方式和我沟通。
　　 张言奶奶执意要赶回家去，我留不住老人，只好把给张言买的一件红色羽绒服递给奶奶，这是给张言的新年礼物。就像我的孩子小时候，每到过年都要给她添置新衣一样。天色暗沉下来，冬天的天黑得很早。我望着张言奶奶离去的方向，一直目送他们的车辆渐渐汇入车流。
　　 暮霭沉沉，气温下降，雪花又飘起来了。天气预报说湖北多地已降大雪，这场雪终于要下到我的心里了。与其说我担负了“爱心妈妈”的一点虚名，不如说是张言和她的奶奶们一家，给了我一份踏实的爱的回报，远胜于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付出。在与她们一家的相处中，我从未听到她们对生活的抱怨，这对我更是一种无形的激励。
　　
　　 四
　　 加缪在《鼠疫》中有一段话说，长期在鼠疫的纠缠之下，人们早已忘记了往日的美好时光，忘记了相聚时的快乐，仿佛失忆了一般。
　　 鼠疫剥夺了所有人爱的能力，新冠病毒也试图剥夺我们生活和爱的能力。我许久没有纵情地笑，或是放声地哭了。
　　 压抑的情感，麻木地生活，或许，这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沉默中，我们似乎忘记最珍贵的是生活。无论病毒何时来何时走，我们还是要生活。这个冬天不只有寂寞的雪，焦灼的消息和纷乱的心绪，更有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的生活。
　　 雪越下越大，逐渐穿林带雨，点染晶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任雪花在我肩头洒落。帽子上、围巾上，雪花积了一层，那是积压了三年的雪，旧年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我迈开步子，大踏步走起来，马丁靴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我走过的地方是否留下白雪的痕迹，我只听见春天的呼吸越来越近了。
　　
　　 2022年12月27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