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生命中的麦子(散文)
麦子站在乡野疼爱的目光里,庇佑着年复一年,生生不息,以稼穑为生,以五谷为命的乡人,是生命的最好依托和重要支撑。她是我们通向生命世界的门,谁都要从这个门里走过,接受一番洗礼、一种磨砺,还将继续一如既往的抚育我们,呵护我们。她搀扶并且护佑着人类走过艰难困苦,走过无数兵荒马乱岁月,走向和平安宁的幸福生活。
阴雨绵绵,连着下了二十多天的连阴雨。家里陷入了无粮无面的境地,仅靠粒粒可数的一碗多小米和土豆维持着,可愁死了“无粮可炊”的母亲。我们兄弟和小妹,加上父母七口人的一日三餐,仅靠有限的土豆和半缸酸菜维持生活。
早上天还阴着,只是雨却预下未落下来。刚喝完能照见人影的拌面汤(面柜里扫出来三把面,切几个土豆,捞几筷子酸菜),听门外有人喊:二哥,分渣头了,快点,到饲养院后院里。这时节小雨悄然落了下来,村庄重回到烟雨蒙蒙的画面中。爹面向我说:快点吃,早些走。不要迟到好点的被人分走了。
麦子以麦子的方式存活于世,使乡村有了生存的底气和活下去的理由。它们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抚肓并喂养了一茬接一茬的村民。但他们不抱怨日子的艰辛和生活的磨难,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肓,秋收冬藏,将单调而沉寂的乡村生活过得活色活香,风生水起,疯传的即将分渣头的消息无异让父母兴奋喜悦起来,这下日子总算有救了。
从那个时代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渣头虽说不是实实在在的麦子,但加工一番后却极其有用。是饥馑岁月里可不用进粮仓,由队里队长自由支配的粮食,虽则有麦草麦秸和许多杂物,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能慰藉肚皮和肠胃。厚厚的麦子打碾了无数次后,有经验的老农说:熟了!
遂卸了打场的骡马(有时腾不出手时,还用牛甚至驴来打场)和石磙子,一旁等候多时的男女社员则提着木杈,抱草的抱草,起场的起场。然后将最后一些麦草用老扫帚扫走后,有人用木杈拾走粗杈头——尚未打净的麦穗儿和打不下来的麦子。然后按风向堆积好由麦子、麦糠和麦秸的混合物。
尔后,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扬场的把式们登台上场了。先用木杈顶着风向,高高地往上一扬,借着风力,轻的麦秸、麦糠杂物等东西,就会被风刮在一旁,重量比较重的粒粒饱满的麦子,则会原地落下,再用木锨扬走残余的杂物,最后用木锨和新扫帚略走渣头。几场麦子的渣头积攒下来,队长待机缘适合了,通知社员们悄悄分干净这些“集体财产”。之所以比较隐蔽,且保密的方式分渣头,是因这些东西不上账,不算数,一般也不按劳动工分来分,而是以每家每户的实际人口分——相当于变相的分福利。这样,人口多,尤其是吃饭人多,干活挣工分的人的家庭就占便宜。
出门后风歇雨停,树木,院落和鸡棚狗窝都湿漉漉的,村巷子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的声音喧嚣而热烈,伴之而起的,是狗吠驴叫此起彼伏的声音。
一缕又一缕的炊烟,飘荡着、袅娜着,正在微风吹拂下向村子四下里飘荡而去,听见一个苍老浑厚的男人和女人的吵架声,连同几声婴儿的哭闹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声音交响曲,组合成一幅生机勃勃,生动有趣的乡村生活多维立体图景。
我提着铲猪草时提的那个大猪筐,跟着笈笈编制的大背篼的父亲后,有些兴奋,有些激动,走到了生产队饲养场的后院。前院圈养着大牲口,有十几匹骡马和几十头牛,那是犁地、播种、拉田、打场等苦活累活的功臣们。记得壮劳力每天一般记十分工,但到犁地时节,那些把式们却要记十二分之多
。概因地犁不深,犁不好,麦子和其他庄稼的产量就不高之故。还圈养着几百头羊(时多时少),经常要拉来垫圈土,由饲养员不时将牲口们拉的粪便和尿水盖住,一来干净卫生,二来便于积攒肥料。每年寒冬腊月,一般将拉运土肥的任务承包给各家各户,记分员数地里拉运的粪堆数记相应的工分。
塞菲里斯说过:我低声说,记忆,你碰到哪里都是疼的。我的少年生活的确如此。回忆起酸辛而贫穷的童年时光,一幕接一幕的日子,刀凿斧刻般难忘,翻一页是痛苦,再翻一页还是不堪回首的苦涩。饱经贫穷日子的人,会格外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也唯有苦海里浸泡过,领略过饥肠辘辘滋味的人,自会更加勤勉奋斗,努力打拚的让人生过得有趣味,让自个儿日子不落人后,有模有样。
记得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无数个寒风刺骨的清晨,从温暖的被窝里揉开睡眼朦胧的眼睛,逼迫自己赶快爬起来,尽稚嫩的肩膀,帮母亲挣工分,以期年终绝算后,能多分点粮食,那时每每一个寒假,总能挣上几百个工分。那才是真正的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按拉粪堆的多寡记工分,不偏不倚,不再区分男社员还是女社员,也不说壮劳力还是学生。
一层摞一层的粪记攒到冬天拉粪土之时,有三四米甚至五六深。每年寒冬,农闲时节,地闲闲的,牲口们也闲闲的,都在休养生息,都在蓄势待发。队长便以按劳计酬的方式,让社员们各显其能,名展本式,将饲养院里那些优质的农家肥全拉运到地里,以待春种前扬撒了,当做麦子谷子和其他农作物的养料。
积攒了一年的粪土堆在冬天冻得无比坚硬,须由钢钎子用力劈开。但只要劈开一个横截面,里面的粪土则酥软多了。一般情况下,谁家刨开的地方,谁家就在此处拉。不能在他人取开的地方拉运粪土,以免引起纠纷和矛盾。去时母亲拉着架子车,返回时的空车则由我拉上。还一再嚷嚷着回来时让母亲坐在车上,拉上她自己感觉美滋滋的,好像干了件多么伟大而自豪的事情。
后院较小,几间房由饲养员居住,有牛马粪煨的土坑,是全生产队最暖和的地方,也是光棍汉们最乐意去的场所。小归小,但也有人家的院子大。多年以后,我经常在闲余时间,在记忆深处,在梦里梦外,依稀记得生产队的饲养员住的温暖土坑——不仅在年终决算时有难得一吃的美食白面油饼,还隔空能听到乡下天籁之音般的念卷之声。文化贫乏,鲜有娱乐的乡村,传承久远的传统文化河西宝卷《包公卷》《阴公卷》《丁郎寻母宝卷》等,成为民众生活的道德指南,成为哪个缺少娱乐活动的人们滋润灵魂的最好精神产品。
爹和我从后门进去后,人们早已围满了院落,一个个乐呵呵、喜滋滋的,喜形于色,说着收成,谈着家长里短,议论着阴晴不定的天气带给人们的困绕。一个大棚下,堆着个大轱堆。有人喊户主姓名和相应的数额。有人铲渣头,有人抬秤,有人记数。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听到喊父亲名字,父亲和我乐呵呵来到堆有渣头的堆前,将秤好的渣头倒进带来的工具里。
那些渣头里的麦子,融入了同样的阳光、雨露、水份,以及农人的血肉和灵魂。父亲背了绝大多数,我仅提了一点点,人们都欢天喜地的回到各自的家中。
院子里依然湿湿的。母亲早已扫净了大书房的地面,还铺了块干净床单。来不及歇息,父亲和我,从背篼里倒出些渣头,一点点拿根木棍使劲捶打。尔后母亲用簸箕簸几下,再捶,再打,再簸几下。粒粒饱满,颗颗晶莹,干净的麦子被如出浴的新娘,给人以鲜美动人的感觉。
中午,全家总算吃了一顿饱餐。那是母亲清水煮的麦粒儿,煮熟了,适当加点盐,就那样,每人多半碗(父亲适当多点),母亲说这东西挺沉,不能吃多。没有什么配菜,饭里也未加任何佐料(实际上也无东西可加)。果真,吃上一个下午肚子一点都不饿。
其余的渣头,捶好了,簸净了,装了大半口袋,下午赶紧排队到队里的石磨上,父亲推着石碾子,母亲箩着面粉。白面,黑面(实在不能箩出面了才罢休),麸子都分离好了,才兴高采烈的回家。
麦子沐风淋雨,傲霜顶日一年年如约而来,负重生长。麦子挺拨昂扬生长的姿态就是时光的恣态,就是农民生生世世的希望所在。我从小是在贫穷困苦中长大成人,父母属于那种勤劳朴实,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们有一身的力气,无穷无尽的梦想——想着发家致富,想着改变命运。但好像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年生活并没有他们的执着付出而改变多少。
并非他们不努力、不辛苦,也并不是他们努力的少,尽管手心里起皮,眉毛上滴汗,但吃饭人多,兄妹五个都相继读书,且大环境大气候家家情况基本差不多,贫穷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院落上空,和我们的生活寸步不离。后来,直到实行家庭责任制包产到户,商品经济盛行风糜了,头脑灵活,善于钻营的父亲,在当地最早经营一家煤炭销售,家庭面貌才稍有改观。
长大成人了,才渐渐明白:吃苦其实是一种人生体验,也是一种有价值的人生境界!感受苦、咀嚼并体味苦的过程,就是一次次精神和灵魂的磨练砥砺之旅。
那些吃苦受罪的全部经历,成为我丰富人生阅历,淬炼我玉汝于成的重要基石。正因吃不饱穿不暖,处处不尽人意,让我不断奋斗,不断激励,自我加压,从不敢丝毫懈怠和松劲,而是持之以恒矢志往前走。如今,我的后代们生活算是舒适安然了,他们坐享其成丰衣足食的生活,却普遍缺乏那种吃苦的体验,稍稍吃点苦就叫苦连天,痛苦不堪,好像命运跟他故意过不去似的,人生自然被剥落了绚丽色彩,珍惜眼前不易得来的幸福生活自然就无从谈起。
过了几天,我家总算是吃到了久违的白面酸菜面条饭,以及掺杂了白面黑面和玉米面的三合一馒头,但吃到嘴里香喷喷的,感觉幸福至极。
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打麦子、拉粪土、分渣头已成为酸涩的难忘回忆。但走过贫穷岁月之人,自会格外珍惜弥足珍贵的幸福;饱尝艰苦生活之人,便会永远不会停下划动梦想的双桨,向着命运坦途矢志不渝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