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丰】幸与不幸(散文)
多年以前,在泰安郊区,夜深人静,四下漆黑无人。崎岖嶙峋的山路上,山风凉飕飕地刮,发出有些阴森吓人的异响。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屁股半翘起,挪离自行车座,双脚用力地蹬着脚踏板,艰难地骑行。那是一段有坡度的斜路,空旷的公路上,只有他一人在急行。慌慌忙忙赶路的他知道,家中的媳妇、孩子们,都在盼着他回家。他不会想到,接下来的自己,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个人便是我年轻的爸爸,不到三十岁的他,已经是拥有三个孩子的父亲。
一
爸爸很年轻之时,便遇见了我的妈妈。两个人结婚以后,先后有了姐姐,我以及弟弟。
我开始记事时,就记得我们生活在泰安市的郊区,一个平原上的小村庄。平时,妈妈在家务农,爸爸则在外地工作,他一般是一个月休几个班,才会回家呆几天。
爸爸每次回来,还要充分利用在家那极短的时间,帮着妈妈干很多农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都需要他来操心操办。别看爸爸很年轻,却老成持重,妈妈其实有些依赖他,很多事都等着他回来拿主意。除此之外,爸爸还得抽出空来,去探望两边的父母。妈妈在家要带那么多小孩子,根本出不了家门。都是等爸爸回家以后,骑着自行车,往返七八十里路,去看望双方的老人们。
爸爸是个很孝顺的人,他只要有空,断不了去探望两家老人。记得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坐过火车了,跟他们去莱芜,那是我妈妈的娘家,去看望过姥娘姥爷;也回去过山上的老家,那个跟泰山相连的小山村里,看望在那居住的爷爷奶奶。
有一次,爸爸骑着自行车,回山上看望爷爷奶奶。看过父母后,天色已经不早,爸爸当天还必须赶回家,留给他的时间很少,要连夜返回。那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山里的晚上,到处黑灯瞎火,不像城里马路上那样有路灯,再晚也亮堂。爸爸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在暗黑的夜里,从山间公路上往家赶。
其实我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候的山路险要。山路弯弯,蜿蜒曲折,转来绕去,就在那大山边上,凿出的一条石头公路。巨大的山石,被拦腰凿开,人和车,就穿过那突兀的石头,在底下通行。那种险况,让人看了很心惊。路过那时,胆小的我很紧张,担心那巨石,会不会随时垮下来,把人砸中,所以对那段很特别的公路,印象非常深刻。
漆黑黑的夜里,山路上早已没有行人,也少有车驶过。四下又是黑乎乎,寂静一片,有些瘆人。我就连想一想当时那种情景,心里都觉得有些害怕,更别说一个人独自在那里骑行,根本无法想象。听妈妈讲时,我都替爸爸捏一手汗,不是为了赶回家,谁会在夜里走山路。虽说不是过去那种有强盗出没的年代,但总归还是不安全。
二
勇敢的爸爸,心中只惦记着家人,他要赶紧到家,大人孩子都还在等他回去。
骑着骑着,到了一处山路的拐弯处。一抬头,隐约看到前方路边远处,靠近山边石崖,蹲着一个什么动物。那动物的身形,看起来像是一条狗。它的两眼,就像两盏闪闪发亮的小灯泡,亮光有些发绿,幽幽的,在夜里格外耀眼,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来,爸爸不禁浑身发冷,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眨眨眼,皱眉使劲瞪大眼睛,定晴再看,那蹲着的像狗一样的动物,分明就是一条野狼!双眼贼亮,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从小就在山上家里长大的爸爸,家就住在那半山腰上,屋子后面的后山,是他爬过无数次的地方,满山遍野,处处熟悉。他自然对狼并不陌生,以前在山上也遇见过狼。可是这次不一样,在黑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当即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四下根本没有人,连过路的汽车也没有!怎么办?如果那条狼扑过来,他是没办法和它搏斗的。毕竟,爸爸只是个普通人,不是那个武功高强、身手矫健,酒后能打死老虎的壮士武松!
爸爸当时的心情,无法言表,他肯定是惊到了。短暂镇定过后的他别无选择,只有拼命地骑着自行车,用尽力气狂蹬!他飞快地骑着车子,尽量贴近靠山石那边的内侧公路,远一些避开路边的那头狼。
可能是人在受到某种突然强烈的刺激和重压之下,瞬间就激发出来所有的力量和潜能。骑车狂奔的爸爸,也来不及或者是不敢看后面,狼到底有没有追过来,只顾拼了命的加速蹬呀蹬。呼呼的山风被疾驰的自行车带动起来,就在耳边刺啦啦的吹过,迎面冲击着爸爸的脸庞,头发。
寂静的夜里,自行车发出“哗啦啦”的车链子声响,迎面强力的“呼啦啦”的风声响,狂烈的心脏跳动“咚咚咚”声响,都混做一团,让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发蒙。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顾不上,听不见。如果那条狼跟着追过来,爸爸不可能跑得过它。到了那种时刻,只有听天由命了。那时爸爸什么也顾不上想,也没法分心思去想别的,只顾飞奔逃命要紧!快!快!快!使劲浑身力气,一路狂奔!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庇佑,或是远处渐渐传来汽车的声响,似乎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爸爸终于跑出去很远,远远甩开那条狼,没看到它敢追上来。后来等他回到家,妈妈已是心急如焚。
我听说,狼如果不是饿极了,是不会吃人的。也许那晚上,那头狼,只是无意间,从山谷里溜达到了公路上,出于好奇,或者它落了单,迷了路。总之它那晚无心伤人、吃人,爸爸侥幸躲过一劫。
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听到妈妈讲这些事,想到那些情景,让我提心吊胆,心悬了半天,久久不能平复。我为爸爸感到庆幸,年轻的他是幸运的,终究还是避开了那一劫。
三
然而,类似那样的惊险故事,年轻的爸爸不止经历一次。后来,还发生过一回危险,却让一向坚强的爸爸,被击中了软肋,几乎崩溃。
有一年夏天,爸爸也是骑着自行车,从我们泰安的家,去莱芜我妈妈的娘家,代表妈妈去看望姥娘姥爷。本该白天正常返回,但刚好遇上一个亲戚发丧。爸爸那个人,一向很讲礼数,为人热心肠。参加完丧事后,已然耽误了行程,往家返时,天色已晚,又是时候不早。
莱芜距离我泰安的家,有八十里路程。夜已黑,爸爸骑着自行车,一个人骑行在人车稀少的泰莱公路上。适逢夏日六月,而六月的天,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根本来不及躲避,就在突然之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雨中的爸爸淋得浇湿。他在大雨里,顶着狂风暴雨骑行,身边没有任何雨具,浑身被雨水淋透,像个从水里出来的水人儿。那电闪惊雷,噼里啪啦,就在头顶上炸响,可旷野之上,完全没有任何躲避之处,冒着有可能被雷击的风险。
更为可怕的是,雨中的视线,完全不清,雨雾蒙蒙,漆黑一片,看不见道路。差不多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能见度低到只限于感觉到眼前的自己,其它什么都看不清。像大海汪洋里的一只小船,随时被掀翻。又如同一个盲人,走在危机四伏的道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见致命的危险。前路茫茫,吉凶难料,一切未知。
果然,在过一个大桥时,就在一霎那之间,爸爸的车子就被风吹雨打卷裹着,冲到了桥边上。那是一个离家有点远的大桥,桥离水面很高,河面很开阔,激流汹涌。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白天曾去玩过水。妈妈其实给我们打过招呼,不让我们去那里玩水,怕有危险。
河里水流湍急,有些地方水很深。不听话的我们,有一年夏天,偷偷跑了去。结果那次,小小的我身不由己,真的差点被冲走,踉踉跄跄,跌倒在水中,吓得不知所以,被呛了几口水,差点淹着。从那以后,知道害怕的我,再也不敢偷着去那里玩。
当时,爸爸的前车轮子,已经掉了一些下去,只差一点点,他就有可能连车带人,被卷裹着,一起掉进那高高的汹涌大河。暴雨肆虐,河水激增,可以想象,如果掉下去,在漆黑无人的夜晚,不可能生还。
我仿佛看到,暴风骤雨中艰难的爸爸,吓得魂飞魄散;就像我当时玩水时,被激流差点冲走一样,那一时刻,那种绝望无助,惊恐万状的表情。他大概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能量也被全部地激发了出来,人在危机下求生的本能欲望,让他死死地抓住车把,拽回车头,稳住重心,把自己从死亡的大桥上硬生生拉了回来!
四
那个离家有点远的大桥,成了我记忆里最心有余悸的难忘之地。同样都在夏天,我们父女俩个人,都曾经在那里遇过险。一个是白天,一个是夜晚;一个是在桥下水里,一个是在桥上雨里。同样的危机四伏,惊恐万状;也同样的运气不错,侥幸生还。
也不知道后来的爸爸是如何脱困,具体细节妈妈也表述不清,只是说,她在家里焦急的盼望爸爸回家,左等右等,等不回来。她急得团团转,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坐卧不宁。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她近乎绝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当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响动,雨中沉重熟悉的脚步声,惊喜地刚打开屋门,扑通一声闷响,爸爸进门就扑倒在地,瘫躺在屋子地上,然后放声号啕大哭!
我的脑海里,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画面。倒地不起的爸爸,他已经精疲力尽,浑身湿漉漉,衣服贴在身上,身体曲线毕露,头发散落紧贴在脑门上。他眼含泪水,一个一直都是稳重开朗形象的大男人,那时那刻,恣情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摄人心魄,令人震撼。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平时那么坚强勇敢的一个大男人,回到家的那刻起,在亲人面前,他真的崩溃了。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在家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柔软,也最为脆弱的一面。他像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大哭着给我妈妈说:“我差点掉下河去,差点回不来了!差点见不到你们了!我要是真回不来了,你们娘几个可咋办!”
听妈妈讲到这里时,我早已哭成泪人。我那重情重义的爸爸,他怕回不了家,一家子人可咋办,他是真的被吓住了。他不是怕自己死,他是担心,自己真出了事,丢下一家大人孩子,孤儿寡母可咋办,谁来照顾她们!
这就是我最敬爱的爸爸。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好人,一个爱家人胜过爱自己的、有情有义的好爸爸!
五
爸爸的两次遇险,让我当时听着心惊胆颤,我好心疼爸爸,又觉得他好幸运。
可是没想到,后来,年仅三十多岁的爸爸,却因公意外去世。那次,他真的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挚爱的家人,所有亲人们,真的从此抛下我们娘几个,满怀遗憾和不甘,走了……
爸爸的在天之灵,肯定是抱憾的。像是有心灵感应,我仿佛能听得到他滴血心痛的声音。他好舍不得离开我们,无比眷恋着我们,因为他知道,离开了他,我们娘几个不知咋办。是的,没人管没人问。不是他离不开我们,是我们都离不开他!
直到后来,我才忽然意识到,总有一天,一个人拥有的好运气,总会用完的。爸爸以前运气不错,他躲过两次大劫难,可最终没有躲过最后那一次。在人世间最悲痛的眼泪中终于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一生的运气,都是有限的。你也许能侥幸躲过一次又一次,可是不会次次幸运,每次都能躲得过去,终有一次,会让你无能为力。这不是唯心主义,也不是悲观主义,这是残酷的现实,命运的真相,没有什么可隐晦的。
我们无法掌控命运,不能预知未来。对于未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活着,只有尽力做到:在有生之年,去做想做的事情,去爱想爱的爱人,去做正确的事情,去追求美好的事物,认真活好每一天,珍惜活着时的幸福,尽量不留遗憾。至于别的,由不得你。
世事无常,不知道意外和明天,究竟哪一个会先来到。就像我的爸爸,他活着时如此热爱生活、工作、亲人,尽力做好方方面面,他无愧于心,尽了力去热爱,去追求,去付出,去奉献。在他而言虽有遗憾,但留给我们这些后人的全是敬重和思念。
我们的好爸爸,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他,他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我为有这样的好爸爸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