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乡是个小镇，不产茶，也无茶馆，喝茶者寥寥，且集中于中老年，并且是男性，没有女人喝茶。在小镇，女人喝茶被视为喝酒抽烟一般不正常。
　　 最早对茶的认知来自外公。外公每天都会喝茶。做早饭前，外公先烧水冲一缸茶，茶是碎末绿茶，极便宜。家道艰难，外公的退休工资大半贴补了家用，舍不得喝好茶。浅绿的茶水装在雪白的搪瓷缸里，有一种静美的诗意。茶冲好，外公不急着喝，把茶先放着，冬天放在炭火上煨着，夏天放入冷水里冰着。做完饭，外公总是让我们先吃，自己则捧着一缸茶，仿佛捧着他的青春和爱情，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气定神闲地喝着。每喝一口，先含在嘴里，眼睛微闭，脸上有凝重，也有欣悦，似在凝思，又似在回忆。几秒钟后，方把茶水咽下，睁眼，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饭。多少个清晨，我们美滋滋地享受外公做的早饭，外公则美滋滋地享受一缸茶。那是外公一天最惬意的时光。外婆说，茶，对外公而言，比吃饭重要。
　　 看外公喝得有味，想着茶一定比糖水还甜吧，于是有一次偷喝了一口，苦而涩，一点也不好喝，和糖水没法比，可是外公却喝得那么有味，不理解。
　　 到小城读书，在父亲身边，看到父亲也爱喝茶。那时父亲在物资局上班，应酬多，经常要喝酒。父亲嗜酒如命，便是如今身体已不适合喝酒，也要背着母亲偷喝两口。每次父亲都要喝得大醉而归，回家必定要冲上一大杯茶，也是碎末绿茶。茶冲好，父亲先把茶搁在凳子上，自己则斜靠在躺椅上，边摇晃边哼歌。待得茶稍凉，父亲捧起，狠狠地大喝一口，咕咚咕咚地响，如饮酒似的豪放和恣意，然后用手拍一下大腿，兴奋地说，好喝，这茶有味，又接着哼歌。那个时刻，父亲一改往日的严肃和沉郁，变得可爱了，甚至调皮，仿佛生活中所有的疲劳和烦闷都远离了他。大哥说父亲喝醉了，我却觉得父亲很清醒，是茶带给了他一个好心情。这时，我和二姐就乘机向父亲要这要拿，往往有求必应。多么喜欢喝茶的父亲，盼着他天天喝茶。可是父亲只在酒后喝茶，只是为了节省茶叶。喝茶，对生活压力重大的父亲而言，是奢侈的，也是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岁岁年年，茶香萦绕在我的生活里，以无形的存在，渗入了我的肌肤，似一个标签植入了我的意识。所以多年来，茶，对我不仅仅是一个名词，也是外公和父亲的快乐和慰藉，以致我对茶的感觉变得复杂，亲近而抵触，陌生又熟悉，新鲜而陈旧。
　　 有一种茶颠覆了我对茶的认知，那就是广东的早茶。
　　 广东人的早茶，不是纯粹喝茶，而是早餐的一种--各式点心搭配一壶茶水，点心是主角，也是目的，茶只是点缀，是锦上添花。早茶，是广东人的一种生活情调，约客户谈生意，朋友相聚，一个人打发时间都爱约去茶楼喝早茶。所以，茶楼，在广东，成为一个瞩目而耀眼的存在。
　　 第一次坐在茶楼，有刘姥姥上大观园的感觉。阔大的茶楼，精美的装修，枣红色的桌椅古典而现代。桌边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穿着套裙的服务小姐堆着职业性的微笑，推着装满各式精致点心和茶水的推车穿行其间，茶香与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感受到一种热情腾腾的生活气息。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喝茶，茶是熟普，来自云南，在我们家乡不受待见，在广东却得到无上的礼遇和厚爱。栗红色的茶汤，香得内敛而克制，口感绵柔、顺滑，柔情抚摸寸寸舌面，盈盈抵达味蕾，与肠胃温柔缠绵，抚慰身心。那是一次与茶最亲密的接触。熟普与点心的搭配，是金玉良缘，也是广东人的一种生活智慧。那日的早茶，把我从繁琐劳累的日子里摘除，推入到一段优雅而轻松的时光里，接触到生活的另一种形态。只是，那一次的茶，不过是生活中惊鸿一蹩的美丽，并没有彻底走进我的生活，始终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但一次，足以刻骨铭心，擦亮日子。
　　
　　 二
　　 湖北九宫山有着比家乡更宽厚的喝茶氛围，喝茶者不仅仅局限男性，女性也喝茶，而领导干部对茶更为厚爱。茶，还是绿茶，茶水用保温杯装着，形影不离，走到哪里，赶紧续水。杯子里的茶叶，从早冲到晚，也许喝到最后，已无茶味，但他们依然喝得酣畅。
　　 在这里，爱美的女性对花茶更为青睐。花茶，也是茶的一种，与花相连，有了旖旎的情致。同事丹对花茶可谓痴爱，任何地方见到她，手里永远捧着一杯玫瑰花茶，如捧着一束玫瑰花似的满足，透明的瓷罐，玫红色的玫瑰在水里袅袅升腾，虽无新鲜玫瑰的绝代风华，却也袅娜，不失风情。丹说，女人喝花茶好，养颜又养心，女人的容貌一半靠天生，一半靠后天保养。难怪她虽三十多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却显年轻，身材也好，多半是花茶的功效吧。她是一个懂得宠爱自己的女人。
　　 受丹影响，从此喝上花茶，玫瑰花茶、茉莉花茶、菊花茶等轮着喝。
　　 不同季节喝不同的花茶，别有一番滋味。
　　 初夏，小镇烟雨笼罩，山水、草木和花被烟雨滋养得千娇百媚，这是小镇最舒适的季节，此季，爱喝茉莉花茶。记得年少暑假，从小城回到小镇，门前走廊的栏杆上，总会摆着两盆茉莉花，花香滚滚，朵朵热烈，素白的色泽宛若一个纯美的梦。每日清晨，母亲都要给茉莉浇淘米水，浇完，伫立花前，遥望前方的田野，脸上有深深的欢喜，那是母亲最享受的时刻。从此，迷恋上茉莉的香，义无反顾，对茉莉花茶也是情有独钟，每次看到朵朵干枯的茉莉在水中呐喊般地绽放，仿佛年少的时光得以重现，母亲年轻的容颜映照在茶水中，静美，慈爱。
　　 秋天，周遭寂静，秋叶黄，秋风萧瑟，独坐屋内，无人干扰，泡一杯菊花茶，听蔡琴的歌，迷死人的浪漫。爱蔡琴的歌，深入骨髓的爱。蔡琴的声音特别，浑厚不失柔媚，很有质感，唱尽爱情的悲喜，唱尽人生的惆怅和苍凉，她的歌适合秋天听，适合就着一杯菊花茶来听，在我心里，她人淡如菊，有菊的烈和艳，也有菊的风骨和气节。干菊花在水里优雅而从容地打开自己，菊花的香纠缠在清凉的空气里，那个时刻，觉得自己捧着一个盛大和隆重的秋，有浓郁的秋味浩浩荡荡涌来，席卷天地。
　　 寸寸光阴，在指缝间溜过，一杯杯花茶，在四季里暗香盈盈。那些年，花茶，以茶的名义，以花的形态，嵌入我的身心，与我同呼吸，共命运。喝得多了，人似泡在花香里，感觉自己如花，虽然只是一朵最平常的小花，也在傲然绽放，不负韶光，不负华年。
　　 突然，于某一天，蓦然回眸，在小镇一晃经年，年龄、容颜、心情和日子的滋味都变了，只有花茶的香气不变。花茶不负我，我为花茶捧出一份热烈的情怀。
　　
　　 三
　　 初到厦门，只认花茶，以为世间，只有花茶最好。
　　 直到认识了琦，开始接受别的茶。琦是闽南人，爱喝茶，懂得品茶。闽南人把喝茶叫“泡茶”，琦经常带我去他朋友的店里泡茶。闽南人泡茶和潮州的功夫茶相似，烧水，温杯，置茶，洗茶，闻香，出水，并计算好水温、茶叶的克数、出水时间，精细、讲究。茶多是铁观音，铁观音在厦门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源于厦门离安溪近，而安溪盛产铁观音。小巧的茶杯里，盛着金黄色的茶汤，温润如玉，仿佛流淌着整个秋天的风韵，兰花香浓郁，闻之心醉，这样的一杯茶让人无法抗拒，于是欣然地喝了，滋味鲜爽、温和、甘滑，喝完，心里似有一朵朵兰花绽放。
　　 那些年，我徜徉在一个广阔的茶世界里，舌尖不断与各种茶缱绻缠绵，感受到乌龙茶、岩茶、红茶、黑茶、白茶等茶的丰富和美妙。以熟普喝得最为频繁，只因它良好的减肥功效。有半年时间，吃得放肆，胖了数斤，甚为懊恼，除了拼命地运动外，就是天天喝熟普，饭后喝，饭前喝，几个月后，身材恢复如初，大喜，从此倾心不已。不深爱，只是浅浅的喜欢。爱，会在意，会焦虑，一旦失去，撕心裂肺，天塌地陷。喜欢，是一种美好的状态，让人放松，即使失去，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和心情。对人对物，喜欢就好。
　　 五年前到云南旅游，在飞机场候机，候机厅旁有一家茶叶店，颇具古风，吸引了我，于是进去小坐。那是一家普洱茶专卖店，有熟普，也有生普。从前只知熟普，不知生普，可能是厦门的普洱茶专卖店罕见，又或者是我孤陋寡闻。老板很热情，为我们泡了一壶生普。品了一口，为之惊喜，口感浓烈，微苦，不似药的苦，也不似苦杏仁的苦，而是苦得清新，似把人带入茂密的森林、清幽的山野，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味道。喝完，买了数饼生普归来，乐不可支。
　　 从此，爱上生普，舌尖沦陷，无可救药的沦陷，一日不喝，会惦记，三日不喝，如别三秋。有时，为了更苦，刻意多放点茶叶，越苦越爱，苦得惊天动地才好。年少排斥的苦味如今成了中年的最爱。也许只有经历世事，感受过人情冷暖，才能接受生普的味道吧。终于明白，外公、父亲为何喜欢喝那种苦涩的绿茶。生活馈赠给他们太多的苦，深入骨髓，唯有用苦茶来中和，苦味入嘴，嘴里苦，心里就不苦了。那种苦，恰如人生的滋味。
　　 今年迷上了老茶，迷得一塌糊涂。喜欢这个“老”字，从不排斥。我认为，老不是老气横秋，不是老朽残年，而是代表着一种成熟，一种隐忍，一种智慧。老茶，在市场并不多见，家中的老茶部分是琦多年前所买，一直当宝贝似的收藏，今年才舍得拿出来喝；一部分是别人送给公公的，公公不爱喝茶，就给我们喝，有铁观音、大红袍、普洱和白茶。
　　 老茶，是时间雕刻的结果。时间，奇妙而伟大，让生命走向衰老，抵达死亡，却可以让一些食物魅力四射，比如腊肉、豆腐乳、泡菜、酒，还有茶。时间的风霜笼罩于茶，能让最普通的茶脱离庸常，惊人蜕变，虽然貌不惊人，不似新茶漂亮，呈一种深褐色，漫溢着沧桑的气息，似一个阅尽千帆的老人，笃定、温和、沉静，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不同于铁观音的兰花香，粘稠、张扬；也不同于花茶的香，纯粹、柔和，老茶的香气深沉、内敛、悠远，滋味醇厚，沉淀着时光的味道，散发着岁月的气息。
　　 如今，晨起，必先泡上一杯老茶，捧着，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慢慢喝。边喝，边看窗外的树、山和天上的流云，一种天高地阔的美好蜂拥而来。当老茶的香一点一滴渗入肺腑，心不由变得柔软、安静和豁达，仿佛人间的烦恼都已被一杯老茶消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融入了厦门。余生，有一杯老茶、一本书、一窗美景满足了。
　　 假如没有茶，多少人物将消失，多少故事会失色，多少时光陷入单调。感谢茶，丰富我的生活，为我的性情注入一份温柔，还有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