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冬天过后总是春(散文)
一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北风呼呼地刮着,院里的晾衣绳在风中瑟瑟发抖,被吹得左摇右摆停不下来。人们被严寒困在屋里,街上冷清,见不到人影。
母亲拉开屋门走了出来,手里拎了只铁皮桶,风将身后的门吹得“啪啪”作响。院子东墙角堆放着煤炭,母亲用铁锹筛出最好的煤块铲进桶里。这样的天气,炉火一定要烧得旺旺的。父亲的腿受了伤,下不了床,更不能着一点凉。屋子里,炉膛里的火苗呼呼作响,土炕热得烫人。母亲提起装满煤块的铁皮桶,吃力地朝屋里走去。突然,屋里传出父亲痛苦凄厉地喊声:“肚子疼,快找人给我打针。”母亲惊得手里的铁皮桶掉到地上,桶里的煤块向四处滚去。母亲急忙冲进屋子里,看到父亲在炕上痛得滚来滚去,不停喊肚子疼。眼前的情景让母亲慌了神,赶忙跑去村里的诊所,喊人来给父亲看病。
几十里外的小城里,住着我们一家。屋里暖气不足,要穿棉衣才能抵御这严寒的天气。明天是女儿期中考试的日子,我陪女儿学习到十点多钟。母亲的电话是在十一点打来的,急促的一句话“你爸没了,赶紧回来。”没等我说话,母亲挂断了电话。我愣了下神,怎么会?三天前我还和父亲在一起,父亲看上去精神不错。我将女儿托付给邻居照看,和丈夫匆匆出门朝父母家赶去。路上我还心存侥幸,猜测是母亲和父亲吵架说的气话,两人生活了几十年,没有一天不吵闹。我们做女儿的没少做俩人的工作,我希望这次也是一样,两人吵过之后日子照常过下去。
二
父亲是二十天前出的车祸。那天一早,父亲骑车赶去城里上班,刚刚出了村口,拐上去城里的柏油路,被迎面开来的汽车撞倒。肇事司机将父亲撞倒后,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躺在地上呻吟的父亲,然后扬长而去。父亲认出他是邻村的人,年纪轻轻游手好闲,名声不好。天寒地冻,又是清早,路上行人很少。两个小时后,才有村里的人经过那里,看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父亲,赶忙打电话报警。交警队的赶来勘察完现场,将父亲送去医院治疗。
在我出生那年,父亲去城里做临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只为能挣到微薄的工资养家。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六十出头的年纪。我们姐妹都已工作,在城里安了家,父亲本可以歇歇,在村里种上几亩地,养上头牛,春种秋收,过上舒心闲散日子。父亲却闲不下来,一边耕种土地,一边在城里打工
父亲在医院住了十七天,肇事者一直没露面,他的父亲两手空空来看过父亲一次,商量将车祸的事私了。交警队勘察现场后给出的结论,父亲属于正常行驶,肇事司机负全责。肇事司机的父亲先以乡里乡亲套近乎,希望父亲不要追究他儿子的责任。而后,委婉地说出他托了关系,即使打官司父亲也不一定能赢。他的态度激怒了我们姐妹,决定追究肇事者的责任。父亲老实本分,出了事情后根本没想过去追究对方的责任,只要对方承担医药费,事情就算过去了,还劝说我们不要去交警队讨说法,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肇事者还年轻,以后不好做人。父亲的善良大度换来对方如此不近人情,真让人气愤和不平。可为了父亲早点养好腿伤,我们只能暂时放弃追究对方责任,想等父亲出院后再解决问题。
村里来了许多人看望父亲,闹闹哄哄挤在病房里,说着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谁家新买了汽车,又有谁家蔬菜大棚里的菜卖了好价钱,明年开春最先播种哪种庄稼。父亲显得神彩奕奕,恨不得立时下地走动,和乡亲们一起回村里。我有些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愿追究肇事者的责任,父亲对乡里乡亲的关系和感情看的很重,宁可受苦,也不愿去打破这种关系的存续。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的心情很复杂。这些人里有肇事者找来的说客,他们在一点点将事情淡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父亲简单善良的个性,很容易被他们说动,放弃追责。父亲的住院费用一直由我们自己在垫付,对于赔偿的事对方一拖再托。
父亲住院期间,由我们几个女儿女婿轮流照顾。一边照顾父亲,一边上班,精神和体力上疲惫不堪,想到父亲的腿伤在慢慢好起来,所有苦和累又算得了什么。盼着父亲出院后,一家人过个团圆年,却不知道不幸的事已在朝我们走近,那些不好的预兆,在父亲去世后,想起来又惊又怕,让人长吁短叹。
厂里加班到七点多钟,天早已黑透。我骑车从厂里出来,想到女儿一个人在家里又冷又饿,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骑车到十字路口,我从自行车上下来,睁着酸痛的眼睛,在黑暗里努力辨别着来往车辆,在确定安全后,缓缓蹬上自行车,准备横穿马路到对面。黑暗中,从东面开过来一辆汽车,等我发觉,汽车离我的距离很近了。我慌忙刹闸,想从车座上跳下来,似乎那样能避开危险。来不及了,我被撞倒在地上,自行车压在了身上,巨大的恐惧使我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很快,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站到我旁边仔细地观察着,低头问我有没有事。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撞歪车把的自行车,回答说没事。所幸,对方的车速不快,如若不然,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车里坐着一个女人,朝我喊道“没事赶紧走吧。”那声音又冷又蛮横。男人转身上了车,汽车开走了。恐惧使我的身体有些僵直,好不容易将车把掰正,缓缓蹬上自行车,惊魂未定的在黑暗里慢慢朝家里走去。
三
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怕他担心。好在父亲几天后出院了,回家有母亲照顾,我们能稍稍松口气。父亲说,他让母亲开始准备年货,过年时要请村里人和亲戚们吃饭。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被那么多人重视和关心,父亲很感动,他要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谁能想到,出院刚刚三天,父亲突然去世了。我和妹妹们无法接受父亲突然离去的现实,在医院工作的两个妹妹不停给父亲检查着身体,似乎父亲只是睡着了,他会在我们撕心裂肺的哭泣中醒过来。
父亲的葬礼上,肇事者的父亲来吊唁,并提出对父亲给予经济赔偿。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他的突然去世和车祸脱不了干系。我和妹妹们再次找到交警队,要求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而不是以经济赔偿来了结此事。我们见到当时勘察现场的交警,他给出了与当时截然不同的说法:肇事者并没有逃逸,而是由于害怕,回村里找人来救父亲,事后,肇事者主动到交警队说明了情况。黑与白的颠倒,在他的叙述中如同在说天气会发生变化,而如何变化在他的掌控中。而在村里,有人在不断做着母亲的工作,放弃追则,答应经济赔偿。母亲平日里咋咋呼呼,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这时候却沉默了,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母亲说,父亲没了,在追究下去也不能让父亲活过来,她还要在村里生活下去。我们只能尊重母亲的意愿,让父亲入土为安。
安葬了父亲,我们心情无比悲痛和沉重。从墓地回到家里,感到屋子里到处都是父亲的气息,一切都那么熟悉。父亲好像并没有离开,耳边似乎听到父亲在说话,父亲和我们说起话来声音总是温和的。
村里的乡亲和亲戚们都来了,挤满了屋子。父亲去世前说过,过年要请大家来家里吃饭,他怎么舍得走了呢?大家诉说着对父亲去世的悲痛和惋惜之情,屋里的气愤压抑凝重。突然,炕上的一部手机铃声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朝手机看去,那是父亲的手机,父亲住院时小妹买给他的,父亲还没学会用。在大家目光注视下我拿起手机,心中充满疑惑和不安,是谁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给我发信息什么意思?不服气你们找交警队,别再给我发信息。”听声音是交警队出现场的那个交警。我问大家谁发过信息,大家都说没动过手机。我问他信息内容,他说只一个字“冤”。我冷冷地告诉他,我父亲去世了,没人给他发过信息。对方不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挂断了电话。这个电话成了谜,而要解开这个谜是在十几年之后。
父亲走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回家看望母亲,看着父亲用一生的辛劳勤俭建起的房子,房子的一砖一瓦,粮仓里堆满的粮食,屋子里陈设的家具,无不留有父亲汗水的痕迹和心血。在我离开时,再没有父亲给我准备粮食蔬菜,嘱咐我如果城里日子难过就回家来,他有土地,能养活家人。走在路上,看到外貌与父亲相似的人,我会急急地追过去,走到那个人前面,仔细看个清楚,直到那个人走远,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那种失望是种说不出的痛。父亲走了,再不会回来。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想念。
四
父亲葬礼上的短信一直是个谜。十几年后,这个谜底解开了,而我的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那天晚上,我与女儿坐在沙发上聊天,说起了父亲生前的许多往事。女儿小时候曾在我父母身边生活过几年,与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外公的突然去世,让她感到害怕、伤心和无助。葬礼上的事情太多,加之心情悲痛,我没想到去关注女儿的心理承受力和她的情绪变化,不知道她站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哭泣,想到这些,心里充满对女儿的愧疚。“我姥爷走的冤。”女儿的一句话让我感到吃惊,想起十几年前父亲葬礼上的短信,我忽然明白那条短信是谁发的。事情过去那么久,这个谜现在终于解开了,而我,面对女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年的冬天太过寒冷,在我心里结了厚厚一层冰。十几个冬去春来,冰才开始慢慢融化。我想父亲如果地下有知,他会希望我们忘记那个冬天,原谅那些不平事,快乐去生活。因为,春天已在来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