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首《岱山操》一腔志士情
　　 闲来信手翻阅汤浚先生编撰的《岱山镇志》卷二十“余录”，扫见内中一诗，读之朗朗，思之颇有感慨，现窄录于下：
　　 昔年宝峰兮北面受教,昼而鸣琴兮夜则讲道。
　　 圣学有真兮惟忠与孝,讵以城邑赍兮彼群盗。
　　 愤彼元帅兮丧其旌蠹，空令下吏兮义愤惨惨。
　　 洋洋东海兮岱山其岙，追拟苏卿兮困与雪窖。
　　 西瞻宝峰兮灵光有曜，不负吾师兮临流长啸。
　　 这首诗题为岱山操，自然与岱山关联紧密。这个“操”，在这首诗里是表示这首诗的诗体。“操”是“琴操”的略称，是一种诗体名，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说：“有口号，有歌引，有乐府，有楚辞，有琴操。”当然，如果把“操”理解成“品行、德行”之意，即现代汉语的“情操、志操、节操”之类，也讲得通。这首诗带点楚辞体的形式，以“兮”来增强抒情味，有机地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表达诗人艰难困苦的遭遇和坚持不渝的心志，是一首很有意思的抒怀诗。笔者把全诗分为5个句段来解读。第一个句段，写诗人想起往昔青年时期，恭敬地求教于名师赵宝峰门下，无论白天或晚上都奋发学习，有时静坐弹琴学礼乐，有时认真听课识真知。第二句段，论诗人对圣人之学的深切领会，认为其核心本质就是“忠、孝”两字，照此道理，怎么可以把城邑拱手送给群盗呢？第三句段，叙诗人愤恨那些统领大兵的元帅，不忠不孝，竟然这么快就丧失了战斗的大旗，从而使诗人这样的下层官员空怀满腔义愤，身陷悲惨遭遇。第四句段，述诗人囚放在汪洋无际的东海岱山岛上，恰似追随苏武被困在冰天雪地中的地窖。第五句段，抒诗人怀念恩师，抬头向西远望，似乎见到宝峰先生神异之光照耀着诗人的心，诗人决心绝不辜负老师的教导，面对滚滚的东海波涌，诗人以长啸表达心中的情志。
　　 这首诗，结构严谨，层层推进，环环相扣，五个句段似一气呵成。每个句段的内容各有侧重，却又紧密关联。第一句段写的是拜师精学业，这是全诗内容发展推进的基础，因为求学业，才懂得圣学之道，才有坚守圣道之行，才遭“义愤惨惨”，才囚放“岱山其岙”；在这样的艰险的境地中，想起老师的教诲，就心明眼亮，矢志不渝。第二句段，是承上启下，前一句承第一句段，学礼乐和真知，因而懂得圣学之道的本质核心，后一句是启下，对现实情状发出疑惑。三、四句段，写诗人因胸怀圣学之道，不随俗流，而遭遇艰险悲苦的困境，以苏武放牧与自己的囚放岱山相比，既写出了处境的困宭，又暗示了自己意志坚定。第五句段，通过对恩师的思念，抒写自己坚定不渝的心志；又与第一句段呼应。这是一个胸有豪志的文官士吏的情怀，是圣学引导下的知识人士的内心呐喊。
　　 《岱山镇志》表明，这首诗的作者是元末陈麟。
　　
　　 二守志囚岱山兴学留芳迹
　　 “陈麟，子文昭。温州永嘉人。以进士为慈溪县尹（即县令）。兹有赵宝峰者，私淑杨简之学。麟从之学，北面问难，尤邃于《易》。其为吏，善通下情为慈溪第一循吏。”（汤浚《岱山镇志》）陈麟大概1312年出生，卒于1368年，即朱元璋刚建立明朝时。他的老师赵宝峰，即赵偕，庆元慈溪人，字子永。宋宗室之后，故不仕，隐居大宝山麓，读书授徒，学者称之为宝峰先生；学宗杨简（杨简师事陆九渊，发展心学）。他曾获杨简的《滋湖遗书》，恭默自省，深得其意，成为元末陆学中兴的主要代表。陈麟执经请学于门下，问疑求解，甚有收获，并施于治政。
　　 后“台州方国珍破昌国、奉化，使人要麟相见”，（同上）陈麟本是顽强固守。可见，只剩孤城，大势所致，难以独守，为不让他的百姓受到战事伤害，就把他的兵勇解散了去做农人，自己单骑前往。方国珍见陈麟没有兵力，就胁迫他臣服，否则就杀了他。陈麟词严色正地对方国珍说：“我不想两虎相斗，而使百姓涂炭，所以就一个人来见。你要杀我，不见得你勇猛啊。”方国珍听了，有点惭愧，向陈林道歉，但很忌惮陈麟，把他扣留下来，最终把陈麟囚放到东海岱山岛。陈麟离开慈溪来岱山时，当地老百姓哭泣着为他送行。
　　 当时岱山岛为方国珍占据，是海上营地之一，营帐就设在岱山中心地带的外司基干碶堠寨内。他们把陈麟羁押在司基山腰的东岳宫里。陈麟到了东岳宫，就穿上道士服，住宿在这里。白天动手整理山地，修葺菜园，种地养牧，自己解决吃食。后来又称自己上山摔伤了腿，柱着手杖一瘸一拐接待客人。方国珍派人常常来监视，见到这些，渐渐解除了怀疑。
　　 陈麟感到岱山是偏僻之地，教育滞后，以前有过书院，已经庭院破落，门可罗雀。他决定重新兴办书院，给山中的弟子讲学授教。他严格地自己的为师之行，规范学生的求学准则。岱山早称“蓬山”，后又称“蓬莱”，他就把学校命名为“蓬莱书院”。蓬莱书院就这样创立了，山中有了朗朗的书声，多了往来的人迹，有了学校的气息。
　　 陈麟深得“宝峰”先生的真传，知道发挥民众的重要，空暇时，他多次动员并带领周围的乡民，搬石到书院西边的地段，然后又与乡民一起，筑成一个很大的圆形石台。石台筑成后，陈麟备好酒食，就围着筑成的圆台举行乡民聚会。在聚会上，陈麟以古代“乡饮酒”礼仪“升降揖让”。“父老见而荣之，争令弟子为学，变其习俗，且名其台曰‘陈公台’。”（戴良《鄞游稿》）这样的聚会每年举行，日子久了，乡民对陈麟更加亲近，更加信任，一旦碰到不平的事，引发矛盾，就去找他，他开口说话，问题解决了。就是顽民，对他也敬而畏之。那时抢掠为营生的海盗不少，但他们的头子，总告诫手下说：“千万不要到岱山岛去扰事，陈公在那里，别去惊动他。”足见他的威望声誉高盛。
　　 后来，方国珍归顺朱元璋，明朝廷慕陈麟贤名，多次授不低的官职于他，请他前往。陈麟以身疾为由，婉言谢绝，没有离去。
　　 陈麟之“卒”，众说纷纭，汤浚的《岱山镇志》说：“寓居岱山十年，旋卒。”《温州府志》云：“陈麟羁縻于岱山，朝廷屡迁秩不得赴，卒。”都认为陈麟逝与岱山。而戴良的《陈麟传》则说：“寻改温州路瑞安知州，以疾辞归。”没有说逝于岱山。而黄宗羲在《宋元儒学案》中说：“凡拘留海上者十年，入鄞，国珍亡，乃南游闽中，竟卒于闽。”可供有志者深入探究。
　　 陈麟在岱山整整十年，关心民生，执教蓬莱书院，教化众生，改化民俗，各史家同曲异工，认同一致。可惜蓬莱书院在明洪武十九年（1386年）朝廷实施海禁颁布内徙令，遭到废弃，又成荒芜。
　　 然而陈麟的品行德性以及他的教诲，却深入到百姓心中，代代相传。岱山展复后，清同治元年（1862年），乡民募捐在旧址重建蓬莱书院（蓬山书院前身。汤浚先生的《岱山镇志》（卷十五·志人物·寓贤传）专门为其立传……岱山乡民对这位外乡先贤满是深切的缅怀。
　　
　　 三全公赞陈麟贤能重节操
　　 溯源《岱山操》出处，是全祖望《句余土音·陈文昭·岱山操·诗话》，其文如下：汤浚先生
　　 “慈溪大令陈文昭，名麟，受业于慈之大儒宝峰赵氏，偕以传慈湖（即杨简）之学。方国珍军入庆元，独公不屈，国珍执而投之海。或谏而止，乃囚之岱山，终不屈而死。今《翁州志》谓公避方氏羽岱山者，谬。琴操（即岱山操）云：……（后为岱山操诗，故略之）”
　　 “诗话”是指中国古代评论诗歌、诗人、诗派及记录诗人故事的文字。全祖望这一诗话介绍了诗人与写作的背景，着重展示陈麟坚守节操的不屈精神，然后引出这首诗。徐兆昺的《四明谈助》载录了全祖望这一诗话，汤浚先生的岱山镇志这首诗作，当录自《四明谈助》。
　　 对全祖望这个出生鄞县(今浙江宁波)的清朝文学家、史学家梁启超有这样的评介：“他生当清代盛时，对于清廷并没有什么愤恨，但他最乐道晚明仗节死义之士与夫抗志高蹈不事异姓者，真是‘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试看他关于钱忠介、张苍水、黄梨洲、王完勋……诸人的记述，从他们立身大节起，乃至极琐碎之遗言佚事，有得必录，至再至三，像很怕先辈留下的苦心芳躅从他手里头丢掉了。他所作南明诸贤之碑志记传等，真可谓情深文明，其文能曲折尽情，使读者自然会起同感，所以晚清革命家，受他暗示的不少。可惜所叙述者，只有江浙人独详，别个地方不多。但也难怪他，他只是记自己闻见最亲切的史迹。”（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八章《清初史学之建设》）
　　 这个评介应该很到位，特别是指出了全祖望作品的两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全祖望特别张扬“仗节死义之士与夫抗志高蹈不事异姓者”。读过他的《梅花岭记》，就能深刻感受到这种“张扬”；同样读他对舟山晚明英杰所写的《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为张肯堂所撰）《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为张煌言所撰）《舟山宫井碑记》等，也能深切感受这一中心主旨。全祖望“收录”《岱山操》也体现着这样的主旨，这样的思想理念。《岱山镇志》收录全祖望的《残元三仁歌》，三仁指元末高昌帖木儿，王学录和陈文昭，其中写陈文昭陈麟的诗句是：“后乎公陈长官，独据慈水城，大骂贼曹真诈谖，遂遭蹈海厄，岱山雪浪吞寒毡。”写出了陈麟守节疑的凛然正气和不屈意志。
　　 第二个特点是“他只是记自己闻见最亲切的史迹”，为此而往往亲自对相关史迹循迹考察。雍正四年(1726)为撰写撰《张公神道碑铭》，为了撰写张肯堂的碑铭，全祖望不惜漂洋过海，乘一叶扁舟，从宁波到普陀山去实地查访。后来又几次来舟山，重游普陀山，周游舟山诸岛，赋《洛迦莲》等，写下了三位古人游历舟山的故事和一大批有关舟山土特产的诗作传世。《岱山操》应该是他在岱山考察时，从民间获知而收录，故而《全元诗》收录有陈麟9首诗，可没有《岱山操》。全祖望在岱山的游历没有文字的记录，然而他来过岱山是肯定的，有他的诗作《岱山土物》六首（《惠文冠鱼》、《绶鱼》、《带鱼》、《甲鱼》、《大袋算鱼》、《拥剑》）为证，如果没有到过岱山，何以细知那些岱山土物的形貌特点？
　　 汤浚先生《岱山镇志》点住本中，编者在全祖望的《陈文昭·岱山操·诗话”》注后有个引注：“绪曾按文昭本无琴操，全氏以意补之。”
　　 绪曾，即朱绪曾，清朝诗人、学者，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清道光二十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朱绪曾毅然投身于反抗英国侵略者的正义之战。鉴于此次战争失败，他便积极投入到研究中国边疆地理形势的热潮。为收复舟山，“朱绪曾随清廷大员来定海处理事务，对当时定海的历史人文情况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并对宋以来的地方史志进行分析比较，以古论今，列其异同正其舛漏，更为旁稽博考，附益近闻，诗以纪事，积而成帙，用二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昌国典咏》（十卷）初稿”（凌金祚《袁甫状元的籍贯与世系之考说》）。这是本富有保疆卫国意义的书。朱绪曾是不会随便给《岱山操》作者做定论，那么他的按语，应该经过他考察分析的结论。
　　 按朱绪曾的意思陈麟没有写过《岱山操》，是全祖望根据陈麟的心意补写的。如果细细想想很有道理，比如《岱山操》中的“圣学有真兮惟忠与孝”一句，跟全祖望在《舟山宫井碑记》的“惟忠与孝，历百世而不可泯。忠孝者，天地之元气旁魄而不朽者也……。”意思非常贴近；《残元三仁歌》中的“岱山雪浪吞寒毡”与《岱山操》中的“追拟苏卿兮困与雪窖”内涵十分相似。
　　 笔者一次认为《岱山操》跟全祖望不可分离，可能是全祖望在岱山采访时把从民间获取的诗句进行整理而成，也有可能是全祖望根据陈麟的史迹，揣摩陈麟的心思而“补之”的，后面一种的可能性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