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只羊又能怎样(小说)
一
姨放过羊,我也放过羊。只是姨放的羊有一百四十多只,我放的羊只有我自己。姨春夏秋放羊是沿着那条河堤,长长的河堤走一个来回,姨呼吸着青草香的空气,一会儿就吸饱了自己,羊走一个来回也饱了。我却在流水潺潺的河上放不饱自己,我觉得我的梦应该在山外边,姨放羊从早晨到黄昏,然后回家。我放羊,放自己总感到日头那么远,时间那么漫长。春天的时候,姨的头羊不叫也不喊,它喜欢哪只母羊,就径直走过去,前蹄趴在母羊背上,母羊也躲闪过,但最终还是被头羊临幸,母羊咩咩地呻吟,说不出是兴奋还是难受。姨的大公羊那个季节就像一个皇帝,它想睡谁就睡谁,也不必拘谨,更没有含蓄。羊的世界干净纯粹,不像人复杂得很。姨说,你看什么看?小孩家家的,不知羞。我说,凭什么只许你看,不许我看?哪个规定的,我看,我偏看。姨扬起柳条鞭子,朝空中甩了几下,啪啪响,清脆悦耳。公羊稳若泰山,它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现在的头羊很幸福,可以说是妻妾成群,姨看着看着,脸上飞出一朵桃花,姨低着头捏着胸前的大辫子,心头就掠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村支书家的九堡,九堡白白净净地,长得像村里的一棵小白杨。姨放羊的命,九堡不同,他穿着整洁的西装,每天骑着一辆摩托车去乡供销社上班。姨放羊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七点,这个时间,九堡刚好从河堤的那条路走过,姨走在羊群后面,九堡骑着摩托,跟了上来,九堡不惊扰羊群,车速减慢,和姨偶尔扯几句话,姨的眼神飘来几块彩霞,九堡说,放羊呢?姨“嗯”了一声,声音颤悠悠地,像清水河的波浪。九堡说,小艾的羊真肥真壮,村子里没有谁的羊,比小艾的羊壮。姨咬着薄薄的嘴唇说,羊儿再壮也没几个人要!杨树村的人,很多都养羊。九堡说,小艾的羊,又肥又壮,洁白的羊毛像云朵,和小艾一样的结实漂亮,谁不买你的羊,谁吃亏。九堡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米粒般的牙齿,姨就想,有机会一定数数九堡有多少颗牙齿,羊群在朝霞的照耀下,迅速朝河堤下游移动,姨埋怨这段路很短很短,说不几句话就到了转弯处,羊群要过了河,去一座山上吃草,九堡踩了油门,上班去了。姨盯着九堡的背影,盯出一片山高水长。有时候,羊群累了,卧在沙滩或者树林里歇息,姨就咂摸着头羊趴在母羊身上的姿势,姨感到头羊就是九堡,九堡就是头羊。九堡有许多提亲的,那些女孩一个个像发情的小母羊,见了九堡,眼珠子都不肯挪窝看他。她们看九堡,姨心疼,姨心里在呐喊,九堡是我的,你们不要抢。表面上姨很平静,姨没法和那些小母羊争。
姨明白羊的命运不同,就像头羊它有资格成为众多母羊的男人,而普通一点的公羊,找个母羊都费劲巴力。人也如出一辙,有的女孩不仅生得俊俏,小嘴还甜,将九堡哄得团团转,有的姑娘家境殷实,穿着时尚,和九堡可谓门当户对,姨不行,姨除了自己,这群羊也不是姨的,羊们活着的目标是为姨身上的两个哥讨媳妇子,过日子,生孩子。姨的哥哥们,我的舅舅,他们粗枝大叶,一顿三大碗玉米粥,吸溜吸溜喝得地动山响,一帘饺子被舅舅们的嘴巴风卷残云,剩下没几个,姨只好吃点剩饭剩菜。舅舅们读不成书,就在家种地,给人打零工,成了山里另一群羊。舅舅们不怜惜姨,他们认为姨迟早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山沟沟里的女人不娇气,生来就该为这个家分忧解难的。姨看着舅舅们狼一样吃着粮食,挥霍着外公外婆的身体,姨就落泪。姨清楚,她的境况最终和一只母羊没什么区别。如果嫁得好,也许被捧在手心上,嫁得孬,就是一棵白菜帮子的命。姨想着嫁给九堡,不是九堡有个当支书的爹,姨就是稀罕白白净净的九堡,喜欢闻他身上的烟草香,姨很自卑,自己身上满了羊的腥膻味儿,清水河的水质那么好,怎么也洗不掉这股子怪味,村庄的月亮明又亮,羊在圈里歇息,姨在月影下想九堡,九堡也想姨吗?姨给我梳头,木梳在姨的手里,轻轻划过我的发丝,像一只小船,在我心头荡着桨。借着清凉如水的夜色,外屋的炕上,外婆说,桑椹熟了,布谷叫得很响。生子也该娶婆娘,奔三了,再晚了不好找。外公的烟斗先在炕沿磕出一串咔咔声,外公说,就不知支书家的枣花答不答应。外婆叹了口气,咱高攀不上,马支书还指望枣花嫁给乡里刘民政家的老二,支书也不大岁数,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月亮受了惊吓,一下子钻进云层。
空气里充满蝉鸣,一声跟着一声。
许久。外婆说,九堡要是看上小艾多好,多好。
那也不一定枣花就点头和生子在一起,枣花是枣花,九堡是九堡。都啥年代了,还有换亲?你别白日做梦。
姨给我梳了两排小辫,姨的手哆嗦了一会儿,姨说,我带你去看月光下的清水河,姨拉着我的手,穿过外婆的堂屋,外婆说,去哪?恁大的姑娘,不好好睡觉,到处野什么?
姨说,哪也不去,就在河边坐坐。
我们在羊圈前站了几分钟,头羊也许是白天累了,安静地躺在圈里,身旁卧着它的母羊们,头羊很幸福,很男人,羊身上的气味毫无遮拦地扑了过来,我急忙离开,我不想周身染上羊的性情和味道。
姨似乎习惯了羊,与羊共舞,久而久之,我看姨和羊有着相同的属性,温顺而又任人宰割。她眼睁睁看着大舅二舅,大快朵颐一只鸡,一钵子土豆瓣炖羊骨棒。不伸筷子,我问过姨,不馋肉,还是羊肉不好吃,你那么爱羊。阳光下的沙滩上,为羊梳理毛发,捉虱子和吸血虫,每一只羊都接受过姨的抚摸,姨对羊自言自语说着话儿,我都妒忌,羊有这么好的待遇。
这个有月亮,也有星星和蝉鸣的晚上,姨越过羊圈,和我一前一后来到清水河边,桑椹树上偶尔传来鸟叫,很动听。我和姨钻进莽莽苍苍的芦苇荡,在桑树下摘紫红紫红的桑椹吃,酸酸甜甜的桑椹让我记住了那个晚上,记住姨守在清水河畔,等一个人。或者,白昼的时候,姨走在浩浩荡荡的羊群后面,九堡推着摩托车与她有过亲密的交流,便诞生了这样的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机会。机会给了姨,姨满怀希望赴约,却不见九堡的人。姨满可以沿着清水河到住在上游的九堡家找他,问他为什么失约?姨没有去,姨那晚被九堡放了羊。
月亮再次钻出云层时,露珠落在头上脖颈,生冷,姨一下子清醒了,她握着我的小手,朝家走。
迎面过来一个人,月色朦胧,我和姨一眼认出那是外婆,她放心不下我们,姨沉默着,外婆说,你的小心思,娘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姨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姨不丑,像山野里的格桑花,羞答答,粉面含春,九堡如何就不爱她?外婆劝说姨,死了心吧,姨说,我爱他就够了。
外婆说,一只羊又能怎样?羊就是羊,羊做不了虎,占山为王。
二
布谷叫第三场的时候,禾苗青青,池水潋滟,油菜花地,蝴蝶盘绕,蜜蜂歌唱。姨的羊群准时出现在清水河堤,而九堡不守时了,要么是赶在姨的羊群前,要么是在羊群后边远远地观望。姨魂不守舍,她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九堡是有了心仪的人,还是……姨就想弄个水落石出,那天,姨把羊轰进一片榆树林里,堵在九堡上班的路上。九堡猝不及防,脸成了红绸布,九堡,你有了意中人?姨说出这话就后悔了,覆水难收,说了也是一种勇气。九堡支住摩托车,一头浓密的黑发下,一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榆树林里的羊群,他说,小艾,我没法给你承诺,我们终究是两个经纬线上,难以平行……我这么做就是不想伤害你,你是个好姑娘,相信会遇到你生命中的白马王子。
姨的眼里噙着泪,姨情绪低沉地说,就因为我是放羊的,我的身份很卑微,入不了你的法眼?
羊群慢慢走出榆树林,羊一朵云一朵云似的飘向山上,九堡狡辩说,不不不,小艾,你真诚善良,男人就喜欢像你这么朴实优秀的女孩。我们不算青梅竹马,也是两小无猜。
姨说,既然这样,你我恋爱呗?
九堡抬腕看看表,我该走了,否则迟到了,看好你的羊,跌落山崖损失就大了。九堡大长腿一搭,跨上嘉陵摩托,头也不回地走了。
姨追上她的羊,当着我的面儿,姨抡起柳条鞭子,抽打头羊,她边打边哭,头羊不知所措,它何错之有?头羊很倔强,不跑也不闪,木头一样立在山坡上,姨抽得气喘吁吁,仍不停手,我抱住姨的腿,哀求姨,羊没有罪,为什么打它?要打就打我,只要姨解气。姨猛地扔了柳条鞭子,抱着我和头羊,哭成一团。头羊身上留下伤痕,母羊们敢怒不敢言,它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窥探着这边,头羊是羊群的标签,头羊兴旺,羊群兴旺,姨错就错在,她打了头羊,那晚头羊蔫头耷脑,不吃草,也不吃玉米粒,它拒绝进食的原因,无非是姨无辜打了它,羊和人一样,都有尊严。头羊觉得姨让它在母羊面前丢尽颜面,以后如何立足?威信何在?头羊不吃不喝,想挽回头羊的面子,外婆说,这个节气正是羊恋情高峰期,头羊做为种羊,它的精神状态不佳,就很难有高质量的精子,小艾,你是没事找抽型的,有难唱的曲儿,也不能找头羊撒气啊?外婆想了一个办法,她举起柳条鞭子,象征性地照着姨抽了几下,头羊认真端详了一阵,咩咩嚎了几嗓子,凑到外婆和姨中间,不让外婆打姨。姨松了口气,头羊释怀了,它恢复了先前的生龙活虎,在圈里追着撵着母羊,挨个宠幸。
外婆眉头舒展了,母羊怀了羊羔子,入冬就出手一批,攒了钱,到马支书家给生子大舅提亲。
姨的羊在杨树村是一道风景,和姨的羊一起出现在清水河堤还有几座山脉的养羊户马二狗,黄金钟两家,马二狗是马支书的亲弟,马二狗家的羊掠了村民的麦子、菜苗也不道歉,好像该他几百吊似的。他是狐假虎威,仗着支书大哥撑腰。乡亲们敢怒不敢言,羊和羊没有隔阂,不像人,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计较个没完没了,马二狗家的羊吃人的谷物,也经常轰抢姨羊群吃草的地方,姨驱赶过马二狗的羊,马二狗觍着脸说,小艾,我的羊看上你家的羊是你的荣幸。姨家的羊是绒山羊,善于攀岩走壁,运动量大,羊毛好,肉质鲜美,有一点不理想,产仔率低,一窝两只,一只的。体质固然好,就是数量上低于马二狗养的羊,外公外婆坚持不更新换代羊种,一来是养多年绒山羊生发的感情,二来是不忍处理这只体性健硕,威猛高大的头羊。杨树村的人只有马二狗家养小尾寒羊和绵羊,其它人家都是绒山羊,杨树村地处千山山脉尾端,青山秀水,怪石嶙峋,水草茂盛,适合羊群的繁殖和生息。养羊是杨树村的一个主要副业,一旦砍了,村民们不知道何以为生?土质好的责任田不多,人均也就一亩半地,一些不整齐的薄地是人自己垦荒出来的。那些年,羊成了杨树村的恩人,它丰富了杨树村人的日子与饭碗,忘了羊的恩情,就是忘本。杨树村的人忘不了绒山羊的好,也忘不了姨家头羊的功劳。杨树村的绒山羊们,基本上是姨家头羊的种子,一只只羊,公羊母羊有着姨家头羊的血统,高大肥壮,不卑不亢,即便是被一把刀收割,表情也是宁死不屈,不肯低头。马二狗从不张嘴用姨家头羊的种儿,他的小尾寒羊繁殖得也很有市场,杨树村的人在看到马二狗的小尾寒羊,出栏早,出肉多,产值不菲,就慢慢向马二狗靠拢,他们对市场价值看得很重,在人们开始跟在马二狗身后养小尾寒羊时,外公外婆雷打不动,依然温情脉脉地喂养着头羊和百十头的绒山羊。马二狗的羊和主子一样,占了姨的羊群吃草的地盘,不知羞耻。姨的头羊嗅出了马二狗羊群里母羊的发情信息,头羊突然立在队伍前面,审视了对方羊群一眼,又一眼。
马二狗手里捏着一根皮鞭,抽得空气嘎嘎响的皮鞭,他做好了击退姨的头羊准备。头羊就是头羊,它揣着整个羊群的神圣使命,面对这些比较另类的小尾寒羊,头羊骄傲地咩咩了几声,做了一个冲锋状,旋进马二狗的羊群,那时候斜阳挂在山坳,大地和树木被晚霞染得赤红一片,马二狗原以为他一根皮鞭就能够控制局势,殊不知,头羊有着很强的战斗力,它一路追逐着几只发情期的小尾寒羊,都一一趴上了背,马二狗的鞭子抽到的只是花花草草,荆棘石头,有一下抽了自己左腿,疼得他坐在地上鬼哭狼嚎,撸开裤管一看小腿肚子红彤彤的鞭印子。马二狗指着姨说,赶紧拨开你的头羊,我家的小尾寒羊不稀罕你的头羊种,垃圾羊!姨说,羊的事,我管不了,你管好自己的羊不就好了?再说是你的羊先招惹是非,不要不讲道理。
马二狗说,你家头羊耍流氓,欺负了我的羊,我必须告你们去,赔偿我家母羊的精神损失费!马二狗歪着嘴,爬起来,黄金钟的几十只绒山羊也从山上下来了,马二狗叫住黄金钟让他评评理,黄金钟才不想得罪支书的弟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平常量地,分东西,给你小鞋穿不值当。黄金钟捂着肚子,脸扭曲着说,哎呀!别提了,马二狗,晌午我那彪老婆做了土豆粉面条,硬是把我吃坏肚子,拉了一下午稀屎,我着慌去诊所抓药呢!
姨照着头羊吹了一声口哨,头羊很顺服地回到自己的羊群里,马二狗说,走,到支书家说理去,你是怂恿你的羊欺负我家羊,今天你不给个说法,这事指定不行!姨说,去就去,谁不去谁是孬种。姨和羊群像一条丝带在清水河堤上缓缓蠕动,姨把羊群赶进圈里,对外婆说了刚才的事儿,外婆说,遭了,你招惹刺头干嘛?说理,哪有理?他哥马天就是理,你说得赢!这下没有个百八十元应酬不好刺头马二狗。外婆进屋换了件褂子,在葫芦头里摸了两张皱巴巴的票子,朝外走。姨说,娘去哪?外婆说,你消停搁家呆着,对了,头羊看好了,我左眼皮一个劲呼哧呼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