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鸡毛飞上天》的骆玉珠为生活，带儿子挤火车进货，上演“铁道飞虎”，鞋子掉了都不知道，令人心酸。触景生情，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下岗潮再创业的年代，当年跟妻子挤火车去江西景德镇进货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上世纪90年代，妻子下岗在江苏兴化城区牌楼路开了一家个体经营工艺瓷器店。每次进货，她先乘中午11点兴化到南京的长途汽车，再赶乘下午6点南京至景德镇的夜班火车，次日上午10点到达景德镇。那一趟，我请假第一次跟她去进货。
　　 下午5点，我俩赶到南京火车站，买不到去景德镇的火车卧铺票，连坐票也没有。从南京出发，路程13个多小时，只能站着去景德镇。
　　 心里有些不平衡，我嘴里嘀咕道：这么长的列车，这么大的车厢，没有我们的座位。妻子却很坦然：站着乘火车这是常有的事嘛！
　　 上火车挤得更是难以形容：来了，伴着长长的汽笛声，火车缓慢过来了，像从足球场那边发过来的角球，还没有停稳，蜂拥在球门前的人群已你推我挤，跃起争门。潮水般涌上去，拉住小小的车把，不问男女老少，能登得上去的全是英雄好汉。我和妻子跟着混乱的人群拖着行李包，一溜小跑，仿佛是人海中的两片小舟，飘荡荡、荡飘飘，随着拥挤的人流跑到车厢门前，个头娇小的妻子老练地一手拉着我手，一手扒开人群，像老鼠打洞般拼尽力气，拖着我一起钻进人群洞里被推上了车。可怜我脑袋挤在门边上，头发从铁板与铁板之间的焊缝里怒射出来。什么车像闷铁罐，人像沙丁鱼？这些二三十年代的比喻早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二十世纪末！人爆炸了几倍，车越发挤得厉害，想乘车不挤？没门！
　　 这么挤的车，肯定有小偷在浑水摸鱼。我悚然地想后退，试图摸摸上衣口袋内的钱，但后背被一个大个头顶着，无法动弹。无奈之下，我只能吃力地低下头一看：天哪！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上衣5颗纽扣全被解开，而我浑然不知，放在上衣口袋内的400元现金不翼而飞，简直，简直——偷你没商量。像是在做梦，一个巨大的喊不出的梦魇，动又不能动，情急之中，我很懊悔没听妻子的劝诫，把钱存放她专门缝制的紧紧扎在内裤腰的进货钱袋里。
　　 列车途经几个站台下了一批乘客，拥挤的车厢里总算松动了许多。倘若白天，我们站着还可以看嵌在窗户的画廊，从麦子黄看到稻子黄；可到了晚上，随着灯光的暗淡，思绪的疲乏，整个车厢像一只忽明忽灭摇摇晃晃的旧灯笼，眼睛跌入泥潭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便渴望，哪怕只有一根扁担宽窄，却可以拥围我鼾声的睡床。
　　 “座位下面可以睡人，打地铺，你睡那一块，我睡在这块”站在身旁的妻子，边用胳膊捅了我一下，边手指座位下面的空地说。
　　 我环视周边，果真看到一些拖着大包小包的贩子争先恐后地朝座位里面钻。看他们弯腰撅屁股的姿势，我又鄙夷，又羡慕，不由暗忖：我钻不钻？当然不能钻。我想，大小我也是机关干部，国家培养那么多年，怎么能够一般钻在座位底下？站就站，就是站僵了，站硬了，站成“木乃伊”，也不能钻，应该爱惜自己，我打定主意了：不钻。
　　 但转念一想，四周灯光一片昏暗，你站也好，钻也好，该不该有座位？有没有座位？环顾左右，整个车厢都在摇头晃脑，昏昏欲睡，你脸上又没贴国家干部的字样，没人理会；不钻白不钻，别以为有人会来让位同情你；不钻，等会儿想钻也钻不成。
　　 “喂，你怎么慢腾腾的？快躺下吧！”妻子倒是全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已钻到座位下面平躺下来，舒展瘦小的身体，伸直露出座位的双腿，发出快乐的呻吟，招呼我赶紧钻身躺下。
　　 这时，我感觉困乏的再也支持不住了。怎么办？我想，我不是干部吗？就算接地气体验生活吧，就钻这么一次，以后决不钻。
　　 “来了，马上躺下来！”想好了，就这样——钻。我答应了妻子。
　　 但是，一下还没能钻进去，换了几种姿势都不行。座位离地一尺左右，高度应该不成问题，更何况我也是个小个头，不知道钻不进？按道理，上大学期间我在一家米厂打暑期工当过工人，干起铲米糠、扛笆斗的苦力活，在工厂里能屈能伸，能上能下；现在钻不进的原因：一是人到中年，有发福的嫌疑；二是吃了国家饭，坐办公室喝茶看报写材料久了，养成惰性，无形中使自己的腰板越来越直，越来越硬，以致该弯的时候弯不下去。好在，进大学以后参加军训，练过先卧倒再匍匐前进那一套，经过一番折腾，总算钻进去了。
　　 钻进去，眼前突然一亮：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捕鱼人来到桃花源，想不到在这乱哄哄的车厢里，还有这片“净土”，这份感觉，你肯定没有体验过。
　　 “你睡了嘛？我躺下了！”我转身跟妻子打个照面。
　　 “还行嘛，平躺会舒服些。”妻子眯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深情地看了我，怜爱地呢喃了几句，然后疲惫地迷迷糊糊睡了。
　　 刚才还有的吵闹，喧嚣，粗鲁骂人声，浑浊的人气味，乱七八糟，现在都轻烟般浮在上界，与我无关。我像一个钻进深山老林里的隐士一样“隐居”在座位底下，怀着与世无争的心情，在苦涩的欢欣中，曲尺般地打开发僵的身体，很快睡着，又很快做起梦来。
　　 我梦见妻子在店里忙碌的身影，或在忙着热情招呼客人，或是自己吃力地搬动样品货，或娴熟地为卖出商品打包捆扎……有着干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我梦见夜里2点多，妻子到了上海进货，舍不得再找旅社，只好在车站木椅上打盹，她天生惹蚊子，招来了嗡嗡嗡的蚊子，叮在她胳膊上，我拼命叫“快拍蚊子，小燕子——小燕子——”
　　 我猛然惊醒，知道刚才是梦，现在睡在什么地方？弄不清。模模糊糊，像是睡在一片林子里，四周全是树，揉揉眼睛一看，知道那些不是树，是一条条搁着的、垂着的人腿，远远近近，粗粗细细，组成了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天已微亮，晨曦透过半拉的窗帘照射过来，我睡意顿时全消，本想再躺会儿，忽然迎面一阵风，瓜皮、果壳、纸屑，直扑到我脸上。还来不及反应，腰又挨了一脚，是谁那么缺德——
　　 原来，服务员来扫地。我气愤地探出头说：“乱踢什么？没看见下面有人？”
　　 她头也不回地说：“看见你才踢的，请你起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位子？我哪有位子？”我憋着一肚火朝她怒吼：“我没有位子。”又朝她转身的背影吼叫：“对不起，我的位置就在这里！”半天我都冷静不下来。
　　 像我们坐机关办公这一行的，不过是庄子说的“无用之用”，在车厢时原来就没有位置。平时，我们都过于敏感，过于自信，感觉太好。关在办公室里还不知道，出去看看，坐既没有位子，钻又钻不过贩子，多一份自尊，便多一份烦恼。
　　 “什么位子不位置的，出门在外，就图个栖身地，还较什么劲？赶紧起来，去刷牙洗脸，还要赶着进货呢！”妻子拿着毛巾牙刷，弯腰吆喝摧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起来洗漱过了。
　　 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但我忽然好似明白了一个道理：妻子常常这般辛苦劳累赶乘火车进货，我又何必如此纠结所谓的位置和体面呢？只要降贵纡尊，抛弃清高，世界就会变大；只要不顾斯文，“难得糊涂”，就会越过越自在，越活越潇洒。
　　 于是，我赶紧翻身爬了起来，一溜烟似的跑过去洗漱了，口中不由地吟唱起了《从头再来》这首歌：
　　 ……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