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瀚】大地(散文) ——我是一名煤矿工人
《大地》是一首粤语歌曲,偶然听到,震彻心扉。
我对于黄家驹的喜爱和着迷想来像是一种天意。我从学校毕业去煤矿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远在异地他乡。那煤尘铺满了矿区,灰色的道路,灰色的房子。尽管办公的大楼是红色的,但红漆斑驳,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每次下井结束,从澡堂里出来,洗去浑身的疲惫和污垢之后,我没有那种轻松和愉快,相反,心里却升起一股落寞与孤单。脚步在煤屑飞扬的路上慢慢地挪着,这时候只有一个人,那种流落街头的感觉油然而生。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仿佛自己并不在这人间存活,像一个幽灵,飘忽不定。这时候,矿区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来一首浑厚沧桑的歌曲。那是一首粤语歌曲,我并不能听清他的歌词,但音乐的旋律超乎了所有的一切。
紧凑激昂,热血沸腾,让我一下子便迷上了它的音调,嘴里也跟着哼唱起来。“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嘘嘘地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啊!这像是为我写的歌词,那旋律也像是从我的血液里提炼出来的。在这个异乡的黄昏时分,人间的一隅,世界上的煤矿最荒凉的心脏部位,我正在这其中流浪。不知道今天的太阳照亮了人间多少个春秋?不知道明天的我还能不能依然如故?当我享受晨钟暮鼓之后,还能不能够在时光里活出幸福?啊!我想起几十分钟之前,我还在地下的几百米深处,在漆黑的巷道里。在岩爆、塌方、冒顶、透水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地方,我真的有一点视死如归的豪迈与刚强。我是英雄吗?非也。我是豪杰吗?非也。
那么,我提着脑袋活命到底是为了什么?铤而走险是为了一夜暴富。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这些我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平凡的生活,而平凡的活着。像一个人那样,从生到死,活在这个世上。但是这一切现在却变成了奢望。我能像他们那样活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吗?我能为自己计划好一切,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等到了后天,我就无忧无虑,美丽无比。这些我能做到吗?我的命不是命,我的命也不在自己手里。当我钻进罐笼里往地下行进的那一刻,黑暗的深处随之而来的像是死亡的永恒。我不知道这一去是不是真的会一去不返?我不知道下到井底,我还会不会再回到人间?十个小时之后,我还会不会活着?上班下班这样轻松的事,像是一场灾难。我就在这灾难里,随时毙命。
但我别无选择,这是我的工作。当我把人生交给命运,命运为我选择职业的时候,煤矿就是我最后的归宿。我将成为千千万万之中的一个,成为煤矿这个大集体里的一个也想活下去的人。记得初次去学校报到的时候,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是伯父送的我。他是一名纺织工人,在工厂里工作了一辈子。他告诉我,煤矿也是一种职业,有人参加工作,也就有人退休养老。有人活着,当然也就有人死于非命。纺织厂平安吗?那也不一定。站在地面上的人未必会比井下的人长命百岁。我知道伯父的意思,这些由衷的话只是想劝我,既来之则安之,干一行爱一行。
对这个我并没有什么担忧,相反,我对于自己的职业倒有一种额外的惊喜。不说煤矿这两个字,我的专业是地质,属于地质勘探,属于那种在野外求生。我喜欢这样极限的生活,富于冒险。并且还有传奇或者流传,将来的某一天,我就是一部历史。有生之年,我就是奇迹的活化石。那时候是多么的兴奋和激动。地形、煤层、沉积岩、地壳运动,这些专业术语充满我的脑子,丰富我的生活。想想以后会变成地质队里的一员,真有一种期待和幻想。等到了实习的时候,真正见识到了自己以后的工作。感觉就像一枚叶子随风而逝,最后掉落到了沟渠里。这就是我将要工作的地方吗?这就是我以后的归宿?我害怕了。天天下井,然后到工作面去采煤,然后冲破艰难险阻,然后冒着九死一生,又爬出井口。我真的很害怕,心跳加速,提心吊胆。但路已经选择好了,我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因此,最后被分配去上班,只能来到煤矿。夏桥煤矿,这是枣庄到徐州之间的一个有着苦难历史的煤矿。这也是当年铁道游击队战斗的地方。听说是日本鬼子勘探出来的,也是日本鬼子建设的。几十年过去了,煤层已经变薄,井口已经塌方,晃晃悠悠,摇摇欲坠。它最兴盛的时候是怎样的繁荣,但那个时候是日本鬼子,是国民党。谁知道呢?只是现在我来了,为了建设社会主义,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我兴致勃勃地来了。好像有点儿晚,但我热火朝天。革命的路上有先有后,我是长江的后浪,我要推着前浪,一浪接着一浪。可是,内心的抱负与理想,永远也跟不上现实的沧桑,比不过它的一阵风卷残云。我被打败了,被这个即将掏空的煤矿,被这个即将改行的地下作坊,即将抛弃。
此时,已远在他乡。我服从分配,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我的工作关系,我的户口将要落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我人生地不熟,我两眼一抹黑,我犹如流浪。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公元后一千九百九十四年的深秋的黄昏。我从井里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犹如孤魂野鬼。我不想吃饭,不想抽烟,不想说话,不想跟任何人碰面。我只想一个人在煤屑铺满的路上走到尽头。风吹着落叶,也吹着我漂泊的心。风吹着人间,也吹着人间的我和我的痛苦与孤单。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开天辟地。尽管这个工作现在看来并不能尽如人意。但它也是一份工作,相对于那些漂泊无依的人,还算是一个铁饭碗。我应该爱惜它,拿出自己的决心和一腔热血。
而正在叫我下定决心,热血满腔的时候,那高音喇叭里的歌曲给我送来了黄家驹的声音。那首歌的名字叫《大地》,那首歌的旋律我认为它无敌。在我听过的所有的歌曲里,它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犹如一颗恒星,犹如燃烧的太阳,光芒万丈。它唤醒了我死灰复燃的心脏。它让我突然变得坚强。突然把这人间的一切不放在眼里。是啊,我也有不可一世的勇猛和顽强,我也有视死如归的英雄与气概,我也一样,斗志昂扬。
我怕什么?难道怕死吗?并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死亡。我甚至还觉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那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是生命最后的理想之地,摆脱苦难与噩梦的天堂。而现在的我,担心和惧怕的只是自己这一生,我害怕他一事无成。我选择这样的职业,来到这样的地方,我的青春的时光正在慢慢流淌。我害怕他一去不复返,害怕他两手空空。但是那歌曲唱起来了。“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逼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地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这刻,在望着父亲笑脸时,竟不知不觉地无言,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我听着哭着,泪流满面。我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好像看到了那个远去的父亲,他正在另一个人间对我翘首以盼。对我有无数的豪言壮语,希望我坚持下去。是啊,我应该像父亲那样,在卑微里活着,活得顽强。我应该像父亲那样,把苦难变成自己在人世的江山。我真的害怕吗?不是的。我只是找不到自己,突然之间迷失。我只是看不见前方,觉得眼前,两眼茫茫。但这首《大地》,这个同时也在另一个人间的黄家驹(后来才知道,他也死了),突然唤醒了我。他让我找到了自己,给我指出了人生的方向。让我知道了,活着的目的。这工作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我除了工作,我还有很多,人生应该去实现,去完成的很多东西。我敢放弃吗?我能放弃吗?
终于,那旋律在我耳边响起,冲击我的神经。它刺激我,提醒我,鼓励我,让我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我膜拜了,羡慕了,嫉妒了,对于黄家驹,对于另一个世界上的这个人,他的音乐天赋超越了时空。这不朽的歌曲注定为我留下传奇。我忽然觉得这人间的可爱,灰色的煤矿,灰色的房子,煤灰铺满了大地。我突然并不觉得它的萧瑟和悲凉,相反,它也是一种顽强和坚韧。以自己的生命支撑着在人世的血脉里流淌。它在为人间创造财富,为祖国的明天贡献力量。虽然是余热,但余热也能照亮天空,照亮这世上的一切。还有我自己接下来的人生,生命里的前程。我要坦诚地接受,勇敢地走下去。我要为我做为一个煤矿工人,而活出的惊涛骇浪,在我以后的征途里改天换地。
从那一天起,我听完了黄家驹的所有歌曲。虽然粤语有些拗口,有些听不懂。但他的旋律让我心驰神往,血脉扩张。在我以后心灰意冷,在我以后遇到的坎坎坷坷之中,只要音乐传来,我就忘乎所以。忘了人世的艰难与困苦,忘了活着的不幸与心酸。我也忘了茫然若失而让自己挺起胸膛。不管前路茫茫,我都要抬起脚步,无论世事难料,我都要勇往无前地走下去。
去挑战自己,去挑战人生的极限,活出风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