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碗里日月长(散文)
一只碗,性格稳重,不媚俗也不随波逐流。把它放在哪里,一是一二是二,绝不会声东击西,尔虞我诈。碗,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你吃与不吃,每个人都必备。甚至一匹马、一头骡子、一条狗、一只猫,牛羊牲口,也离不开吃饭的家什。动物用槽子,木头做得,也有铁冶炼的,形状与意义大体上同一只碗差不多。
碗从一捧泥土,经过一道一道工序,有风有雨有电闪雷鸣,也有火的淬炼,最终成型。跟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同小异。碗的学问很深邃,古代达官贵族用得碗,描龙绘凤,出自一位或几位工匠之手,大有来头,因为要伺候那些皇亲国戚吃饭,碗被承载很多悠久的古老的文化渊源。碗,在人们的印象中,以为就该是圆的,象征幸福和团圆。实际上,历朝历代,碗被赋予各种形态,什么兰花、鲤鱼、二龙戏珠、三阳开泰、虎年画虎、蛇年画蛇、马年画马、兔年画兔。没有哪一只碗是孤独存在的,独具匠心的手艺人,把中华大地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刻、雕、绘、浇、撰,描在一只碗上,一只普普通通的碗,背负着神圣的使命和召唤。
一只碗,曾代表着一座城走进朝廷,讨主子们喜欢,在三宫六院聆听朝野风云,有时也免不了,被当成宣泄情绪的器具,摔得一地碎片。碗纵然粉身碎骨,也改不了它坚韧不拔的品质,碗置身于何地,碎了也好,完整也罢。它在完成自己的责任后,任尔东西南北风。碗就是碗,盛人的一日三餐,也盛下人间烟火、一个村庄一座城市的荣辱沉浮、一个人的一生一只动物的一辈子。
一个家庭,碗不能缺席。我嫁给刘家的时候,秋天正浓,院里的苹果树,硕果累累。门口的白杨树五六只喜鹊住在上面,两个巢,喜鹊有家,也不吵也不闹,它们守着我们的老宅子,守着一成不变的日月星辰。族人说,不行就分家,小辈儿另立门灶。碗筷粮食一分为二,我没同意。新媳妇一乍鲜,三天打破小尿龛,这种事我不干,我不丢娘的脸。凌晨四点左右醒了,天麻麻亮起来,生火做饭。公婆有小灶,一人两荷包蛋,弄好放粗瓷大海碗里,轻轻推开木门,端进去。两老人也起来了,他们坐在炕上,滋滋喝完荷包蛋,这一天就开始了。
我和婆婆公公一个屋檐下,一只碗里过了二十多年,没红过脸,粗茶淡饭,朴素的日子,直到他们睡在那个永远的家。活着时用过的大海碗、家具,房间的摆设,一切如常。我就是希望,保持原来他们在时的原滋原味,方便对方找回家,坐一坐,叙叙旧。用一用粗瓷大海碗,缅怀一下过往。感情不会淡漠,有碗在,有老房子在。
搬进城里后,爱人的意思,碗统统换新的。新居新气象,我带上公婆用过的大海碗,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城市寄居的另一片天地,留住渐行渐远的亲情。我有个习惯,每逢年节,家里炒了好菜,就将公婆的大海碗和筷子取出来,放在平时老人坐得位置,斟一杯酒,祭祀一番,怀念一番,很多年里,一直这样坚持着。两只大海碗,碗边缺了几个口子,舍不得扔掉,碗上仍有着公婆的温度。每次端起大海碗,前尘往事,一溜小跑过来了。碗是一个人形影不离的兄弟,它不管你富贵荣华,还是一贫如洗。你每走一步,碗不离不弃相随。
母亲对一只碗的深情,远比我来得厚重。我都为人母,为人妻快三十载,回家探望父亲母亲,桌子上总放着一摞粗瓷大海碗,豁口的、裂纹的、褪色的,母亲宝贝似的不丢弃。每年腊月,我和弟,不忘给家里换一套餐具,包括碗。上等的碗、中等的碗、陶瓷的、木质的、铁铸的,均有。父亲母亲偏偏喜欢用豁口的粗瓷大海碗,母亲说,用来得劲,也结实。父亲脾气暴躁,和母亲吵架,动不动找碗撒气,碗被他摔碎一批,又来一批。后来,岁数大了,也吵不动了,碗就没再受牵连。关于母亲用粗瓷大海碗吃饭,一开始,我们姐弟反对,气呼呼把大海碗藏起来,母亲不依不饶,找出来还用。也就不再干涉了,只要父母高兴就行。
一只碗,母亲用了几十年,比我年龄都大。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绝非一只碗那么简单,其中包含着母亲那一代人勤俭节约的美德,也是对碗,对一个时代的烙印与懂得。
我叔辈三叔,有一个十分执着的习惯,去哪吃饭,自己带着碗筷。他常用的一只碗,陶瓷的,棕色的,碗边有几朵玫瑰花,也是棕色的。他揣着碗筷,去赶酒席,赴宴会。别人家的碗筷,他不碰。怪癖,谁也不解其意。后来,有一回,他到我家帮衬杀年猪,下午杀猪,人少,三叔是屠夫,杀完猪,自然留他吃喝。好酒好菜上来,他坐在该坐的位子,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碗筷,盛酒夹菜。酒过三巡,父亲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自己拿着碗筷?嫌弃别人家的碗筷脏吗?三叔抿了一口酒,夹一块瘦肉蘸酱,塞进嘴里嚼着,说:“不瞒你说,大哥,我是自己有病,当年有肝病,差点见了阎王,我就怕传染给其他人,所以……”原来如此,三叔这个人外表粗粗拉拉,没想到这么心细如发。也不错,他带着碗筷,吃完带回去刷干净,谁也不会埋怨他什么。取悦别人就是取悦自己,何乐而不为?有时也想过这样的片段,三叔在某一场酒席,掏出自己的碗筷,自斟自饮,那份寂寞的影子,令人心疼不已。三叔是去年走的,父亲在饭口上告诉我的,我没有回来吊唁,三叔走得时候,我在外地采风,跟着作协组织的旅行团,在几千里外的城市,赶不回来。
父亲说,三叔弥留之际,嘱咐他,把跟随他一辈子的棕色碗和筷子,放在棺材里。陪他在另一个世界。三叔是五保户,上级给钱发送的,不少乡亲来送葬。三叔的那只碗,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它和三叔今生来世也不分开,像极了爱情。
李白有:“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玉碗、粗瓷大海碗、陶瓷碗、木碗、铁碗、塑料碗,长方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一只碗,怀揣着不同的历史责任感,行走江湖,看过无数杯觥交错,刀光剑影,也有二泉映月,高山流水。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只碗是一个老江湖,也是一匹沉默不语的战马。它陪人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也饱受炼狱之苦,一只碗盛着世间的乾坤和日月。
我这一代人,远不及父辈们对一只碗的敬重和虔诚。无论你是捧着什么碗?泥饭碗、铁饭碗、塑料饭碗,对于一只碗,就如对我们的人生一样,懂得适可而止,知足常乐。懂得尊重,敬畏。一只碗与一个人的生命延续,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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