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读北大何怀宏教授忧时之作《新纲常：探寻一个好社会》，有些感想略记之。
　　 《新纲常：探寻一个好社会》主要探讨当今社会的道德根基问题。“社会的道德根基”主要内容是道德的基本原则规范。书名新纲常，分为两部分，一是新，二是纲常。纲常只是一个名字，内核就是基本原则规范。有多重内涵：可以从字词含义理解，纲是基本原则、主要规范，常是长久、经常。也可以从运行2000多年的封建社会主要的伦理规范“三纲五常”理解，从“三纲五常”中提取纲常二字，代表主要的伦理规范。新是结合时代特点赋予纲常新的内涵。
　　 此书结构分明，重点回答三个问题：为什么要重建纲常（对应第一章）、为什么提新纲常（对应第二章）、新纲常是什么（对应第三至六章）。此书篇幅上，第一、二章与后面的三至六章，基本相等。读此书，不是说要完全接受何教授所提出的新纲常。在引言中，何教授也特别指出：“……无论如何还只是一种探讨，甚至只是一种构想，因而也还可以有其他的系统探讨。只是作者的确深信，不管表述和论点有何不同，本书所阐述的一些基本要素会同样存在于各种合理的探讨之中”。
　　 一个知识，一个观念，仅仅了解是不够的，还需要理解，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只有知道所以然，才能产生身体力行的自觉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搞清楚为什么新纲常是这样的更加重要。本书的重点在前两章。如果不认同前两章，后面的可以不看。
　　
　　 二
　　 所谓新纲常，对比于旧纲常而言。公元前134年，汉武帝刘彻采纳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一划时代的历史事件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对我国文化的发展和民族心理的形成，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儒家思想，是以家庭为本位，以伦理为中心，以等级为基础的意识形态。其社会伦理和价值共识主要体现为“三纲五常”。所谓“三纲五常”，就是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以及仁义礼智信五种不变的德行。三纲是社会伦理，五常是个人德性，纲常相连，就是一般的道德，人人必须遵循。当然还有强调名正言顺，严格的天、地、君、亲、师，士、农、工、商的价值序列，以及重义轻利、强调修身等观念。但“三纲五常”是根本，是社会的基本原则、主要规范，是持久的大经大法。
　　 旧纲常到底有没有用？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显而易见。虽然近代以来旧纲常遭到十分严重的批判，几乎是全盘否定，但旧纲常仍然有其合理内核。前清遗民梁济固守传统文化，投水自尽。他对新时代完全否定过去的伦理纲常无法理解，认为“我旧说以忠孝节义范束全国之人心，一切法度纲纪，经数千年圣哲所垂创，岂竟毫无可贵？”当然有！
　　 从当今世界的文明看，人类曾经出现了20多种文明形态，目前现存的文明形态不足10种，强势的主要是西方基督教文明、东正教文明、中国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等。而只有中国文明穿越数千年，连贯发展而未中断。这是一个奇迹。而造就这个奇迹的除了地理环境、很早就形成统一的中央政权外，作为社会伦理道德的“三纲五常”应该说对此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那么陈独秀等掀起新文化运动全面批判旧纲常是错误的吗？今天有一些观点反思新文化运动批判旧纲常过头了，这是不能苟同的观点。评价新文化运动先贤，需要放到具体的历史背景中。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中国开展了各种各样的救亡图存运动。1851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失败了！洋务运动以1888年北洋海军成军为标志，取得了一些成果，但1894年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失败了！1898年开始戊戌变法，六君子喋血街头，失败了！1900年发生义和拳运动，失败了！1905年开始立宪运动，失败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想以民主和共和的全新制度来救亡图存，也失败了！近代以来的救亡图存是各种办法方案都试验过，在失败的事实面前，选择新文化运动的！
　　 陈独秀在1916年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发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旗帜鲜明地指出：“……无论政治伦理，都不外这种重阶级尊卑三纲主义。……若一方面既然承认共和国体，一方面又要保存孔教，理论上实在是不通，事实上实在是做不到。……这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的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
　　 这就是新文化运动总司令陈独秀先生批判旧纲常的立意和初衷。论及此点，任何对陈独秀的批评都是诋毁和污蔑！傅斯年评价陈独秀五四运动的功劳说的好，新的政治，决不能在旧的伦理道德上建立。陈独秀的重大功劳之一，就是带领一帮文化同仁，掀起了批判旧纲常的运动。当然另一大功劳是创建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引入中国。矫枉必须过正。如果不是新文化运动先贤义无反顾坚决果敢地冲破传统，平等自由民主科学之光如何能够照进神州大地？可以预测，没有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也许今天我们还在荡涤旧纲常的路上。所以当时当地，新文化运动先贤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他们不应该被批评，而应该被永远铭记。陈独秀、易白沙、鲁迅、胡适、李大钊等等先贤，也不应该被忘记。我们今天许多理念的建立，都有他们的功劳，他们思想的滋润。
　　
　　 三
　　 疫情期间，访客登记时，保安人员都会问三个基本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其实这是一个基本模型，即现在——过去——未来，这三个状态描述清楚，我们对事情就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对于个体人生，同样可以对照这个模型来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是谁，是清醒的认识现在的自己，大致分为三个方面，一是自己的自然属性，包括男女、相貌、生理等；二是自己的社会属性，包括婚姻、社交、教育、职业等；三是自己的精神属性，包括能力、气质、性格等。我从哪里来，是探究过去的自己，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自己过去的生命历程，主要包括出生、学习经历、工作经历、婚姻家庭经历等，是显性的；二是自己所在地域、民族、文化，这是一个人生活生存历史大背景，是隐性的。我要到哪里去，是清醒认识自己未来，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家业愿景，二是职业选择，三是事业目标等。
　　 那么对社会呢？同样可以对照这个模型来发问，现在处在什么阶段，过去走过哪些路，将要向哪里发展。
　　 关于处在什么阶段，《新纲常：探寻一个好社会》中有判断：观察今天的中国社会，弃君主行共和已逾百年，但也的确要承认近百年来社会纲常被破坏所带来的严重影响，而我们仍旧处在过渡期，是旧的已然破坏，新的却未立起。
　　 关于过去走过的路，《新纲常：探寻一个好社会》中有论述：旧纲常除了具有在几千年里维系了社会、传承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历史价值，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一是提醒我们任何社会都必须有一些基本的纲常来维系；二是告诉我们最基本和最普遍的价值是生命；三是启迪我们亲情、家庭是人生幸福和责任的一个极重要部分。
　　 关于将要向哪里发展，书中重点论及现代之伦与共和之德。正如梁启超在新民说里提到的“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纵观宇内之大势，有哪些基本要素呢？
　　
　　 四
　　 何教授引用托克维尔的观点，现代社会的基本趋势，是走向平等。
　　 我们常说，和平与发展是当今时代主题。不错，但这是对战争的判断，描述世界总体上处于非战争状态，处于大力发展经济阶段。所以邓小平同志睿智地抓住这一潮流，果敢打开国门，实行改革开放，大裁军，推动中国获得了巨大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现代社会的趋势，还是托克维尔判断的准确，平等和民主。
　　 书中说，“平等意味着多数人走上历史的政治舞台，民主共和也就由此生发和汹涌磅礴。多数还意味着重视物质更甚于重视精神，在一个多数支配的时代，以经济为中心和经济的加速发展也就可以预期。现代化的真正力量和其潮流不可阻挡的秘密，其实主要在这里”这道出了平等的趋势和根源。
　　 平等构成社会正义原则和公民权利义务的主要内容。平等的内涵很丰富，包括身份的平等、法律地位的平等，也试图扩展到政治和经济的权利等其他方面。平等的发展既可能“和自由结合在一起”，也可能“和专制结合在一起”。平等导致奴役还是自由，导致文明还是野蛮，导致繁荣还是贫穷，就看支撑平等的制度安排。
　　 要使平等向良性发展，制度安排必须公正合理，遵循法治，公民必须具有公共精神、权利的观念和尊重法律的观念。所谓“公共精神”，可以说是爱国主义。托克维尔认为，爱国主义必须来自真正的理解，必须在法律的帮助下成长，随着权利的运用而发展，从而真正将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统一起来。让爱国主义成长，就必须实际地让人们能够参与国家的事务和管理，让人们真正通过决定国家大事，而不仅仅在名义上感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必须让人们实际地行使政治权利，这才是“我们可以使人人都能关心自己祖国命运的最强有力手段，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手段。”这些都指出了发展的平等的路径，是全社会共同努力的方向。
　　 社会向平等和民主发展这一大趋势，人们不需要，也不应当改变这一趋势，实际上也是不可能改变，所能够做的，就是根据这一趋势调整我们的行为，调整社会的规范。所以新伦理也好，新纲常也好，都要在平等和民主的大前提下来讨论。虽然何教授提出的新纲常还没有全面的社会共识，但终究是一种方案，可以批评，可以支持，当然也可以借鉴。至少可以肯定，何教授新纲常里蕴含的平等、民主的要素，是符合大趋势的。
　　 旧的已然破坏，新的却未立起。现在以及将来很长一段时期，讨论新纲常正是时候。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不久的将来，符合世界发展趋势的平等自由公正法治的社会新伦理终将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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