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瀚】窗台上的朱顶红(散文)
春天来的时候,她驱车去郊外的墓地,给已故的父母扫墓。这条路,她每年春天都会跑一次,轻车熟路。
一阵功夫,车子就出了市区,公路两侧山峦起伏。路边的野花儿,开得星星点点,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紫色的。她微微转头,瞥一眼副驾位置,一盆盛开的朱顶红,随着车子的颠簸,颤颤悠悠的频频点头,像是与她说着悄悄话。
她稍微收收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样以来,她可以任由思绪流动起来,由起伏的山峦流到星星点点的野花,再飘动到父母家的窗台。父母的房子在去年冬天已经卖掉了,但那个窗台还在,曾经红艳似火的朱顶红还在,在她的内心深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笑路边这些野花儿,开得太稀疏、太平淡。
她认得朱顶红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的光景。孩子们看世界的眼光,总是奇特而有趣。邻居李奶奶家窗台上,一盆种植的花卉,引起她的好奇。盆土里露出半个圆球,圆球的外层是紫色的,看上去像圆葱。圆葱头上,孤零零地窜出一根花茎,花茎的顶端有花苞,还没开放,四周连一片绿叶都没有。她很纳闷,不是说好花还需绿叶扶吗?没有绿叶衬托的花,能好看吗?
那天,放学回家路过李奶奶窗外,她看见盆里的花开了。高高的一根花茎,擎着四朵盛开的花,花朵像一个小喇叭,红艳艳的,好看极了。她问李奶奶,这花叫什么名字?李奶奶说,它叫朱顶红,多年生草本植物。你喜欢这花,就让你爸也养一盆。
她一溜烟跑回家,问父亲,咱家怎么不养朱顶红?咱也像李奶奶那样,养一盆朱顶红呗,开花多好看呀。父亲一脸不屑,不紧不慢地数落起朱顶红的种种不是,像个圆葱头,开花时不长叶子,孤苦伶仃地开着花,长叶子时又不开花……
她觉得不可思议,印象中父亲一直就喜欢养花弄草。一盆盆花草,从窗台摆到院子里,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父亲养花只选青翠绿植,像绿萝、龟背竹、巴西木这一类的。从不养大红大紫的花卉,什么牡丹、大丽花、菊花一概不养,好像与这些艳丽的花儿有什么过结,结下什么怨恨似的。
当父亲拒绝养一盆朱顶红之后,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悄悄观察了好多年。没发现这其中有啥不可言说的秘密,也没有曲里拐弯的故事。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完全是父亲的个人偏好,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父亲不理会她的要求,更不会不为朱顶红的盛开所动,自顾自一门心思地养着绿植。
放学回家,她看见父亲给架子上的绿萝浇水,嘴里念念有词,瞧瞧,这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真喜人,多像一垄地瓜蔓。转过身,又给墙角一人多高的巴西木施肥,不住嘴地夸赞,这油绿的大叶子,真像一株壮实的苞米。
她笑话父亲没见识,您这哪儿是养花,这是养农作物。父亲听了,抻长脖子,红着脸说,农作物咋的了?我十几岁就跟着你爷爷下田种地……这些话,她听过好多遍了。不想再听一遍,转身跑到街上玩去了。
父亲出生在山东一个乡村里,从小就在田里地里玩惯了。十几岁的时候,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学着种地,侍弄庄稼。记得父亲说过,自打记事时,他就喜欢土地,喜欢那些绿油油的庄稼。后来,城里来村上招工,爷爷让父亲去应聘,说是以后就不用种地了。父亲就这样离开了土地,跟着招工的人走了。进了城,在工厂当一名工人。
在城里,父亲要想延续一块土地的梦很快就破灭了。城市寸土寸金,有土的地方都栽种了绿植,什么绿草、鲜花、树木呀,哪里容得下一垄地瓜、几行玉米的生长?城里种不了庄稼,父亲心里好像缺了点啥。闲下来的时候,就给她讲一些关于土地、庄稼的故事。没过多久,父亲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栽种绿植上,开始在花盆里折腾。
她真正懂得父亲这种土地与庄稼情结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她读诗经《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才想明白“稼”与“穑”是父亲从黄土地上结下的种子,只要有土,哪怕是花盆里的土,都要倔强地生长,生生不息。花盆是父亲心中的土地,绿植成了父亲眼里的庄稼。
许多年后,她长大成人,嫁人生子,父母也步入老年生活,渐渐衰老。这个时候,绿萝、巴西木还在一个劲地生长,而她早已不在乎什么朱顶红了。
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母亲却大不如从前。先是患上脑梗,后遗症导致手脚不便利,加上糖尿病引发并发症,最后卧床不起。父亲床前床后伺候着母亲,医院家里两头忙乎。
她说,爸,您辛苦一辈子了,如今咱日子好过了,雇个人来照顾妈妈吧。父亲听了,心里高兴,却死活不同意雇人,说是雇工哪有他尽心尽力,不会做你妈喜欢吃的饭菜,到时候受罪的是你妈。父亲换着花样做母亲爱吃的饭菜,其实母亲这个时候已经吃不了多少了。平时,洗洗涮涮,端尿擦屎,父亲一个人都担起来,把病榻上的母亲照顾得妥妥当当。父亲为了表明他伺候母亲轻车熟路,时不时与她谈点“心得体会”,还会举例说明,“给你妈端尿擦屎,我都闻不到一点臭味。”
她听后,心里暖暖的,眼窝湿湿的。她喜欢古诗词中有关爱情的诗句,背记了许多,张口就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此时,面对父亲,她心生感慨,多唯美的句子,多华贵的信物,都不如相扶相携走到暮年时,一句端尿擦屎不知臭的意境朴实而长远。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除了生活不能自理,说话含混不清,视力也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视物不清。又一次住进医院时,趁着医生查房的机会,父亲跟大夫说,能不能顺便治疗一下老伴的眼疾。医生看了看说,患者目前的状况,关键是维持生命,这个眼睛就不用治。父亲有些急眼,人活着,大脑清晰,却啥都看不见了,这不等于给她关上窗户了吗?大夫急着去别的病房,急匆匆地说,都卧床了,还讲究啥生活品质。
父亲跑到住院部楼下,蹲在楼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她走过去,想劝慰一下父亲。父亲说,难道病人就不该有生活品质?那活着还有啥意义?她和父亲都不说话了。起风了,她感觉到一丝凉意。
她照例是每个周日,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家探望父母。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唠唠家常。谁也没注意,窗台上原来那些绿植没了踪影。新换上来的一溜五个大号花盆里,埋上了一个个圆葱头——朱顶红的种球。花盆中,露出盆土三分之一的圆葱头,已经窜出两寸长的花茎,翠绿,粗壮,像翘起的大拇指,拢共十棵。
等到她发现绿植没了的时候,朱顶红已经盛开。和小时候李奶奶家的朱顶红一样,一根绿色的花茎,高高擎起四朵大红色的喇叭花,好看极了。与李奶奶家不同的是,这十棵朱顶红,像是被造物主施了魔法,一齐盛开,开成一片,整个窗台鲜红鲜红的,红得似火。
父亲喊着母亲,快看看窗台,有什么不一样。
母亲转过头,吃力地望向窗台。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晶莹的光。
“花……花……开了……红色的,我……看见了。”母亲含混不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