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唐诗宋词里的清明(散文)
清明的时候,草木慢慢绿了,诗人们也一个一个趁着东风醒了。这个季节,一根发丝也能拉起一座山脉,诗人坐在拱桥上,蘸着清水河的波澜,挥毫泼墨,他要将春天,一笔一笔写进骨髓里,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像坡地的一株谷子,站着是诗,变成米也是诗,秸秆被燃烧,也可入诗。桥、木桥、石桥,住在村庄腹地,走人也走车马,走好人也走坏人。好人和坏人都是人,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只是善恶把人区别开了,善良的人是世界的根,恶毒的人如果不存在,彰显不出善良的弥足珍贵。
天蓝得纯粹,更纯粹的是一座一座伫立在大地上的村庄。它们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有位伊人在水一方。稻子、麦子、玉米、大豆、花生,种子们从古铜色的器皿里走出来,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解了解泥土的状态。听农民们说,牛年的土质很好,风也调雨也顺,可以将犁深扎地核,撒一粒种子,又一粒种子,让希望普遍生长。
在民间的烟火中,任何物什都是有灵性的,一支陶罐、一口泥瓦缸、一把铁锹、一块石头、一支生锈的铁桶。你沿着对方的脉络,就能够搜寻到沉下去的过往。它们穿着旧年的月光,被来来去去的风趟过,被雨浸润过,被雪霜掩埋过,以骆驼的安详,接受岁月一遍一遍的洗礼。
这个时候啊,这个时候。桃花要绽放的喜讯,升起唐诗宋词的炊烟,炊烟笔直或者弯曲,在村庄高处。炊烟生动而灵秀,它和蜿蜒的小路,一块挨着一块的菜园,错落有致的大街,都条件反射地弥漫着春的馨香。
阳光正好,父亲的米酒味儿,透过老屋的窗户,形成一阵紧似一阵的杨柳风,吹得院子里的农具一个个醉意朦胧,燕子飞得很低很低,它嗅着酒香,唱着春风十里不如你,我,弯下腰,斟满一壶米酒,想来杜牧快到了,内心的城池有些兵荒马乱。真的,我一直崇拜的大诗人,他能把一首诗力透纸背,所有的尘世写得立体平面,已经让我着迷。
杜牧的诗活了几千年,它的杏花村也住进我心底千年。我知道,此刻,在2021年的清明,我必须邀请杜牧和我一道,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坐在我对面,桌子上一壶杏花村酒尚有那个朝代的温度,一碟水煮花生米,几根顶花沾着露珠的黄瓜,一条鲤鱼还眨着星星般的眼睛。我们对酒当歌,热烈讨论着诗词,以及诗词里的人间,那些比一口老井深不可测的世事,如今,都被盛在一杯酒中,我本欲一仰脖儿一饮而尽,杜牧制止了我。他说,人世的每一个轮回,每一段历史,每一个王朝,皆是一部经典。每一种存在:黑暗与光明,生与死,邪恶与光明,臭名昭著与扬名四海,善良与恶毒,万物都是相生相克,永恒不变的生物链,谁也无法打破这个规律。
杜牧呷了一口酒,望一望天上的月亮,现在月亮是圆的,像一只玉盘,光洁美丽,在诗人眼里,月亮是豁着一个口子的,杜牧说,月亮的伤疤不是天狗咬的,它是与生俱来的。世人目光所及的仅是表相,本质的东西是一场雾,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是虚幻的,实则不然。画家画了一辈子,画不好一颗人心,小说家著作等身,光环无限,他做不了自己的主。来来往往的行人,各怀心腹事,目的不同。此岸,彼岸,穷其一生,都离不开利益的护身符,最终的宿命全是一捧黄土。
杜牧说话的时候,月亮还悬在大柳树上,天落雨了,落在我掌心的雨是红色的,赤红赤红的颜色,落在透明的米酒中,酒瞬间也红了。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流动,仿佛前世遗落在人间的一条河。我抿了一口,酒居然腥咸又充满苦涩,有着乡愁的气息,娘的味道,还有谷物的芬芳。杜牧说,这是苍天的泪,他哭了。他不是哭自己的身世,而是哭人类。
在一扇窗里,一所房子内,活人在缅怀死人,死人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活着。死人说活人的话,活人喜欢说鬼话。鬼话多了就成了风靡一时的真理,酒最能抵达人心,它将一个人灌醉,一把一把掏出他的心里话,你会发现,他平时沉默寡言,其实,卧薪尝胆。死人就不一样了,死人被活人炒作,他们仪式感很强的三鞠躬,献上洁白的百合或者其它白色的花卉,舌头是卷曲的,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棵棵没有实心的稻草人,只能用来吓唬吓唬麻雀,布谷。死人净说大实话,因为死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奈我何?
死人斯人已去,却仍要与活人争夺地盘,大面积的土地在流逝,城市逼近乡村,死人的坟墓建得越来越华丽,活人的房子越住越空旷。村庄被城市一点一点掏空,鸟儿虫儿失去故乡,飞禽走兽们和人如出一辙,背着故乡到处流浪。
清明,我和杜牧大醉了一次。在该祭祀死人还是活人的问题上,我们有了分歧。杜牧说,活人有时候不做活人的事,他比死人还可怕。这样的活人,活着就是社会的灾难。归根结底,活人把良知和灵魂都廉价卖掉了,所以,该祭祀的是活人,死人不言不语,睡在那儿守着村庄,守着日月星辰,他比活人站得直,行得端。我没有争辩,所有的辩解也是徒劳的,杜牧说得没错,父亲说过,都看活人遭罪,谁看死人享福?再奢华的祭祀,全是做给活人看的。
杜牧把一杯酒分几次喝完。他认为喝酒的过程,就是品人的过程。在酒桌上你是怎样一个人,酒下肚后就显形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大战中,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离开村庄去了远方。看着一匹匹牛马睡在词典里,看着流水小桥孤独地迎来霞辉,送走月亮。看着一株老树枯竭,昨天还在墙根晒太阳的人,今晨就入土为安。看着一个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生老病死。他们从别处沿路返回,将身体种进大地,留给村庄。清明来时,来祭祀的人愈来愈少,愈来愈少。村庄也渐渐枯萎,瓦砾碎裂,墙舍坍塌,一堵墙苟延残喘立在原地,咬着牙不倒下,它清楚一倒下就是一片废墟,倒下了雀子,蛇,米粮失去晾晒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走过,白杨树叶绿了又黄,草芥树木,常常坐在时光深处互相凝视和对话。慢下来的脚步,与台阶上的一朵花交流,闲闲地啃一本书,让所有的风物,成为知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花懂得你尊重它,同样它也平视你。爱是相通的,捂不热的心别浪费时间去捂。缘在缘散,来来去去均是过客,你是我的一场空,我也是你一个过时的梦。
杜牧要走了,他在清明返回故乡,他的诗还在世间,他的身前身后聚集了大量读者,杜牧是在大地上用他的语言栽下一个个桃花园。此时,杜牧起身,衣袂飘飘,仙气十足。一匹白马出现在地平线,缓步奔来,走到杜牧身边。杜牧一跃骑在马背上,月色清凉,河流汩汩向前,芦苇荡披覆着碎银般的月光,马蹄嘚嘚,杜牧叹息道:“江山如画,我落脚的地方,除了诗,还有什么?”
我追着杜牧和马远去的背影,穿过榆树林,穿过沼泽地,穿过唐朝的风,我想在清明这一天,沾杜牧的光,让身体里流淌诗词的韵味,千年大唐的繁华,给我的生命开垦一片又一片桃园,待到春暖时,世界遍地是桃花。一朵花就是一首唐诗,一朵花就是一个天堂,那时,杜牧再来,坐在桃花园中,他抚弄琴弦,我唱诗跳舞,父亲打理桃园,母亲喂鸡养鸭。
清明不一定下雨,有时也是艳阳高照。父亲那代人很注重孝道传承,一早,喜鹊在枝头叫,天不阴也不晴。布谷倒是一声接一声地嚎,父亲扛着铁锹,先去小卖店买一沓烧纸,他选择贵一点的烧纸,据说先人在另一个世界,也很讲究脸面。香烛必不可少,再来一瓶白酒,高粱酒,六十度的有劲,够辣。祖父在世时就喜欢喝高度烈酒,父亲记得很牢。四枚苹果,一斤蛋糕,四碟小菜,这些都是按照祖父祖母嗜好来的。下不下雨,与父亲关系不大,绝不影响他祭祀祖宗的心情。父亲比同族的兄弟提前半小时去坟地,他要挖几方新鲜泥土,修整一下坟地,改善改善他们的住房环境。祖先们活着时,最大的官不过是乡里的文书,十之八九是土生土长的平民百姓。节衣缩食,勤俭持家不说,饥荒年月忍饥挨饿经常发生。房子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一辈子也没走出一个穷字,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小县城。如今,他们睡在地下,被大地收割后,父亲和同族同宗的子嗣来祭拜祭拜。抹一把泪,后来,也就没有泪了。不是不想念,而是有比泪水更深沉的疼痛在灵魂驻扎。
父亲在清明这一天,在坟地栽几棵松树,他想让松树替自己陪伴先人。与对方说说话,毕竟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只有与睡在地下的人说一说,松树长在那,不东不西,意志坚定,做祖先最长情的陪伴,父亲也就放心了。
和父亲在饭桌上谈及清明节,父亲闷声不响地把一杯酒揍进肚,喝得急了,父亲不住地咳嗽,咳出了眼泪。父亲说,以后啊,以后。人死的死,走的走,村子空了。我们睡在大地上,你们会回来看一眼吗?
我就想起,开车回老家的路上,在城市的三叉路口,有人在烧纸,火苗忽上忽下,蝴蝶一样最后落入地面,随风飘散。很多人不愿回到故乡,朝着家的方向,烧一沓纸,燃一柱香表示哀思。父母在,故乡就在。若干年后,我们这辈人哪里还有故乡?
做不到杜牧的洒脱,穿着唐诗的霓裳,在清明时节这一天,重返人间。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借着杜牧的《清明》为自己疗伤,卸下胸口沉甸甸的乡愁,杏花一夜间开了,那一夜,杜牧从唐朝走来,我们相聚桃花树下,把酒问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