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丰】又见雪花飘(散文)
一
天空低矮,蒙上一层灰暗的薄纱,气温骤降。
父亲躺在床上,他面色似乎也被降温,带走了红润。我帮他洗脸擦身,换上纸尿裤,翻身侧睡。
“真的好舒服!”父亲表情十分享受,问我,“罗宁,快过年了吧?”
“还差二十多天就过年了。”我回应。
“过年你要放爆竹,热闹热闹!”
“好的,过年我放很多爆竹。”我帮父亲盖好被子,“爸爸,我去上班,下班后我再到你家来,等一下买榴莲和椰子给你吃。”
“爸爸,我为什么总爱到你家来?”我故意逗父亲。
“俗话说‘客进旺家门’,所以你爱来这里!”
父亲住在我家。为让他安心,我每天上班都会告诉,下班会到他家来。回到家门口,我故意不掏钥匙,大声喊:“爸爸,帮我开门!”
父亲乐此不疲,开门后,很有成就感:“我早就听到你上楼梯的脚步声了。”
父亲快八十岁了。他一生干过许多工作,拖过板车,修过路;当过学徒,修水库;干过所有农活,吃过很多苦,却吃不上饭。不管生活如何艰难,父亲都是开朗乐观。
父亲是一位成功的教育家和高深的哲学家。
记得我学会走路后,父亲就开始训练我倒立。我手脚并用,爬在地上,父亲用那双宽大有力的手,托起我的脚,告诉我如何倒立保持平衡,如何从低处看世界。
小小的我不懂父亲的用意,只是笑嘻嘻地用手走路,看更高更远的天空。长大后才懂父亲用心良苦,倒立看世界,体会人生,是一种放低姿态的修行。倒立是逆向,成功的法则与“逆”有关,凡是大成功者都是善于逆流逆向。
我的爱国思想,是在父亲的肩头完成的。周边生产队放电影,父亲会加速干完手头的活,背着我走几路到邻村。晒谷场没凳子,人们都站着,父亲担心小小的我看不到,把我捧上他的肩头“骑高马”。
父亲应该是最早的陪读家长。父亲做篦子,我做作业。我读书时的思考题,都是父亲指导。父亲的解题方法与众不同,通俗易懂。
父亲成功地教育出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不但言传身教人生善良和智慧,更用人格魅力将孩子们托举。他早早在我们的世界里,播下恭谦与逆向倒立的种子,让他的孩子们善良勇敢,不惧怕跌倒,有逆流向上的勇气。
二
寒风凛冽,残叶飘落,满地枯黄。枯枝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发出低声呜咽。
父亲躺在床上,毫无意识缓缓地摸索。干瘪的手上,那一块块老年斑,极像窗外斑驳的树皮,摇摇欲坠,似乎风吹可落。
父亲的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笑。父亲在我眼里,永远是乐观的、勇敢的、积极向上面对生活,我从来没见父亲忧郁和闷愁。
曾几何时,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强劲有力。
父亲年轻时精瘦,那双手却永不停歇。父亲出集体工双抢,中午气温最高,有一个小时休息。父亲利用休息时间,去龙林坳的小河里,冒着烈日,捉到几条小鱼,为家里改善生活,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和吃不饱饭,让本来瘦削的父亲更瘦。
父亲的腿,踏实稳重。不但一步步丈量土地,而且弹跳力非常强。
记得母亲怀上弟弟,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肉,白天不吃肉,晚上睡不着。父亲为了能买到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镇上排队,凭票买肉。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物资匮乏,肉类紧缺。正在排队买肉的父亲,看到队伍前面的两个人和案板上仅剩的,又看看刚买到几斤肉的大叔,父亲的飞毛腿,箭步冲出队伍,从案桌上翻了过去,用一块每斤的肉价(那时肉价才七毛七每斤),倒买了三斤肉,为的是让怀孕的母亲有肉吃。
父亲是勤劳的。
退休后,父亲舍不得歇息,要求大女婿为他在学校找一份搞卫生的工作。许多人都不理解,退休了该休息了,为什么还要去搞卫生?其实,父亲是闲不住的,他经常对我们说:“井水挑不干,力气用不尽,工作中,能多做就多做点。”
父亲更老了,体弱多病。经历开颅插管,九死一生,父亲从没喊痛,咬牙挺过来了。恢复后,他每天背着手在学校的主干道上渡步,我开车停车他面前。
“老远我就看到像你的车,知道你回来了。”父亲从车窗探进头来。
他不肯上车,却一直跟在车后走。等我停下车,他就乐呵呵地帮我提东西。即便脚劲不稳,也要争着提重的。我每次塞一包抽纸,让父亲拿着走。
三
雪终于落下来。一粒粒冰渣砸在瓦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感染了新冠。父亲面色微红,张口呼吸。我看到可恶病毒吞噬他的肺,如蚕食桑叶,发出沙沙音,和着冰渣从树叶上刷刷声一起,敲打我的鼓膜,击得心脏生疼。
父亲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如豆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时亮时灭。我跪在父亲的枕边,大声嚎啕。
“爸爸,爸爸,爸爸……”
我知道父亲是多么不舍,他听到我的呼喊,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又开始均匀地呼吸。
我紧握父亲温暖的手,希望他再喊我一声,父亲没有。他也许累了,也许太疲惫,待亲人都到,父亲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窗外飘落一团团鹅毛大雪。父亲的手缓缓地垂落,如同飘落的雪花,融化在我手心。任凭我如何呼喊,父亲都不再回应。那么大那么痛的开颅手术,父亲都挺过来了,怎么就打不败小小的病毒呢?我救人无数,怎么就留不住父亲?
学校的主干道上,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此生我再也牵不到父亲温暖的手,再也没有父亲在学校门口接我下班,帮我提东西。刚到的纸尿裤,还没拆包装;快递来的药,还没有拆封;两个椰子还没喝完,刚裂口的榴莲,都没尝一口。
父亲就这么随风走了。可是,父亲的善良恭谦、勇敢执着、睿智豁达永远在我们的心底。
雪花扑漱漱,在天宫中为父亲造一栋玉宇琼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