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父亲的凤凰山(散文)
伫立在凤凰山前,我泪流满面,我是见到凤凰山激动得落泪,更是兑现多年前,对父亲的承诺,心里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这是一个人和一座山的故事,很长,也很短。凤凰山在一首诗,一厥词,一篇小说,一本书里滋生暗长,波澜不惊。于我却像一坛凤城老窖,封未启开,酒香就河流般淌来。父亲说,登凤凰山,要呷一口凤城酒。
父亲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庄河小县城,父亲与酒也像兄弟形影不离几十年,凤城老窖是父亲眼中,最值得珍藏的酒。每年的春节,饭桌上少不了凤城老窖,走亲访友必带几瓶凤城老窖。没来凤城之前,父亲听说,凤城有一座世界上最灵气最秀丽的山,叫凤凰山。父亲在许多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边抿一口凤城老窖,一边想象着那座巍峨壮观的凤凰山。他不止一回,在田间地头,吧嗒着旱烟,对我说,凤凰山一定有凤凰,那里肯定是风水宝地,有一天,我想去看看。父亲说这话时,我还在中学读书。没有经济能力实现父亲去凤凰山的愿望,凤凰山是父亲的白月光,他喜欢枕着这片白月光,入梦。
之后,我到六十里外的小县城读高中,弟读初三。做石活的父亲,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海燕自行车,托着装有锤子、凿子、墨斗、钳子等工具的木箱,走街串屯,给人凿石像、石狮子、石碑,很晚才抬开虚掩的木门回屋,有时,几天不回来。条件不允许,父亲极少喝凤城老窖,只在逢年过节奢侈一把。凤凰山成了父亲的诗歌与远方,瘪着的钱袋,让父亲将这个梦揣在胸口,靠近灵魂的地方,说给风听,说给碧流河听,说给庄稼听,说给一棵棵果树听,说给天上的月亮和星辰听。后来,我留在小县城,有个可以栖息的鸟笼。回老家探望父母,带着一箱凤城老窖。父亲在饭口上,幽幽地说:“凤城离咱这不远,坐客车两三个小时就到了。”父亲滋滋饮下一口凤城老窖酒,夹了一块大骨鸡肉放我碗里。我清楚,这些年,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凤凰山。在父亲看来,长城他不敢想,首都北京对他是奢望,而凤凰山有形有相,棱角分明地生长在他的大地上。
我们姐弟俩日子过得去,父亲一说,我倍感羞愧。原来,父亲小小的愿望,足足等了三十年!我转身抹了一下泪,当即和弟商量,陪父亲去凤凰山。弟表示同意,他工作忙,抽不开身,我和父亲前往凤凰山。
现在,从庄河到丹东开通了高铁线路,我在网上订好两人的票。父亲第一次坐高铁,兴奋得像只燕子,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掌,摸摸座椅,目光一寸一寸地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巡视一遍,就像看着他亲手种植的谷子和玉米。父亲说,真好,真好!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咱家大炕上,稳当当的,舒服!这代人有福啊!父亲打开话匣子,一路说个不停。他说,他一定攀上凤凰山顶,闺女,你给我多拍几张照片。他说,他想把登凤凰山的经历,和睡在地下的祖父祖母说说。他说,祖父连南兴屯也没走出去,外面的世界,他们一概不知。他说,他去凤城老窖酒厂走走,那块长满铺天盖地红高粱的土地,必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父亲滔滔不绝,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以至于我迷瞪着眼睛,左耳听,右耳出。
凤城凤凰山是中国历险第一名山,万里长城第一山,属于国家级风景区,海拔822米,有诗曰:“春山吐翠杜鹃红,夏赏云海听瀑声。秋枫尽染胜锦绣,冬雪冰凌染青松。”唐太宗李世民御驾巡游凤凰山,民间留下“凤凰拜祖”的传说。唐初大将薛仁贵征东,一箭射“剑眼”,自古有“神弓射剑眼,一箭定辽东”之说。我问过度娘,对凤凰山有进一步的了解。
此时,北方六月天,满山绽放红杜鹃。抵达凤城,已是晌午。我带父亲在打着“家常饭菜”招牌的饭店,择靠窗的位子落座。服务员递来菜单,我推向父亲,叫他点菜。父亲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是你点吧,我不懂。是不是都很贵?”我低声说:“不贵,平民价。吃玉米叉子,蒸粉饺?”父亲对玉米叉子不陌生,丹东和我在的城市庄河,不远,一些民风民俗饮食习惯比较接近。玉米叉子,我们家常做。粉饺倒是极少做,这两样是凤城脍炙人口的美食。煎焖子、酸汤子、凤城板栗、苏叶饼等,都是凤城美食。粉饺盛在一只精致的绘着兰花花的大瓷碗里,一碟蒜泥陈醋。玉米叉子装在粗陶瓦罐内,古色古香,热气腾腾。父亲红着脸,小声说:“有凤城老窖吗?一杯,一杯就中。”临走时,我备好了一瓶凤城老窖,那种红瓷瓶,精装考究的,度数也不高,52度,不用担心父亲喝了头疼。父亲嘿嘿笑着,自上衣口袋捏出一个小花碗,这老头总撇不下他盛酒的器皿。父亲很自觉,抿了一小碗,约莫二两老窖,吃掉一瓦罐玉米叉子,剩余的粉饺,让我打包。民以食为天,没人笑话父亲和我,出了店门。我在附近找了旅店,订了一个房间。两张床,有淋浴器,可以洗洗澡。父亲难得出来一趟,就别在食宿上节省了。
小憩一会儿,打的直奔凤凰山。庐山真面目终于见到,父亲紧了紧裤腰带,要过我背包里的凤城老窖,眼望凤凰山说:“走,登山!”随着络绎不绝,朝凤凰山攀援的人流,脚步铿锵有力,我紧随其后。
凤凰山,它的与众不同。陡峭,石阶,逶迤而上,长在石壁间,两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可谓步步惊心,走几步,不敢低头俯瞰。手心手背都是虚汗,父亲不以为然,他的步伐很有力量,浑身是胆,一点不像做过手术的人,倒是父亲的鼓励,为我壮行。想过,倘若父亲不在场,没这些旅行团人的陪伴,我是断不能攀此般险象环生的石阶。
阳光明媚,天蓝得一尘不染。风最懂人意,一阵一阵地拂来,轻柔缓慢,像演奏一支浪漫的曲子。凤凰山的陡峭,不仅仅体现在直耸云霄的悬崖陡壁,还有它腹地的石头,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石头,躺着、坐着、立着、站着、斜靠着、半蹲着,拉开马步的、安静泊着的,像一匹匹草原的骏马,一朵朵雪白的流云,一只特立独行的羊,一头扶犁耕耘的牛,一个顽皮嬉戏的孩童,一件漂亮的挂毯,一把披荆斩棘的刀子,一簇簇金黄的麦穗,一嘟噜饱满的玉米,一株株熟透的红高粱。战马嘶鸣,横刀立马,凤凰山的石头,有着立体的艺术的美。无论是远观,或是近处欣赏,斑驳陆离的石头,哪一块均在折射着这座山脉几千年的历史风云,沧海桑田。
凤凰山摩崖石刻29处,“攒云岩”“山高水长”等石刻,出自军政官员之手。每一方石刻,皆有一段流传甚广的故事。凤凰山的石头是有背景的、有仙气的、有骨头的。千百年中,杜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凤凰栖居,对着朝阳翩翩起舞,凤凰的舞姿,令石头也开出芬芳的花硕。有凤有凰,山不再是单纯的山,山有仙有凤凰,招来大唐皇帝和将军,更让这座城市地大物博,一条叆河、一条草河、几栋草屋、一艘乌篷船、一支短笛、一段浮生半日闲的时光,凤城,时光很慢很慢,慢到可以等待一朵花开的时间。这山、这河、这风,这里的草木繁花,白云苍狗,走了心,入了魂。有那么一瞬,面对凤凰山,我如梦如幻,恰似置身云间,远离尘嚣的静谧,心为一朵睡莲。暮年,到凤凰山下叆河边颐养天年,和黑天鹅做邻居,最理想去处。“看!瀑布,飞流直下,刀削样的。”父亲喊了一嗓子,我遁着父亲手指的方向,一道道流瀑,从天而降。哗哗的水声,急促、野蛮,像一位火爆脾气的人。父亲说,他活七十岁,没看到瀑布,原来瀑布长这模样!父亲说,凤凰是不是在瀑布下的水潭梳理羽毛啊?水真清凉呢!洗一回澡,能将身体里的病洗掉。父亲说,要是伏天就好了,我下水搓搓身子,唉!父亲杵在瀑布前,像凤凰山的一棵银杏树。很久很久,父亲不肯挪窝。
凤凰山原始生态林,草地植被保护得好,古木参天,树林层层叠叠,风一刮,树木发出海浪般的呼啸,水、石头、林草、沙砾,统统散发着原始的、自然的、天然去雕饰的美,这种干净到骨髓的美,它可以穿越时间的长河,在一个人、一座城、一个民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走栈道,父亲毫不犹豫。他似乎忘了,自己古稀之年。一千多米栈道,弯弯曲曲,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每前行一步,如踩钢丝。箭眼峰、神马峰、黑风口栈道、木头栈道,朴素典雅,依附在悬崖之上,云就在身旁,触手可及。天在头顶,一步之遥。听着山涧流水淙淙,鸟儿绕着人飞来飞去,大有做神仙的飘逸。
不知哪里的旅行团,举着彩旗,在女导游的指引和解说下,一步一步向凤凰山制高点进发。我怕父亲体力不支,让他坐下来歇息,再攀爬。父亲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子,意犹未尽地说:“边走边嗦啰几口,嗨!太美了!”父亲一仰脖,啜了一大口酒,指着凤凰山说:“瞅瞅,这树,一排排的,像士兵。这石头,一块一块,平滑,干净。那水,清澈透明,天上来的吧?”父亲捶了捶腰,发出冲锋令:“出发!”父亲像年轻人,紧赶慢赶,追上那支旅行团,他听导游说,唐朝皇帝来过,唐朝大将军也来过。他兴致勃勃地说:“凤凰住在山巅,今天能遇到凤凰嘛?”登到凤凰山,中间歇了两次。父亲依在一棵枫树干,没有看到凤凰起舞,父亲解释说:“我们是凡夫俗子,没资格见凤凰,它是神鸟。”想着,凤凰就在山里,只是隐藏得很深而已。“这角度怎么样?拍一张。”父亲摆了一个姿势,问我。我取出背包里的数码相机,父亲不断变换姿势,或蹲在树下、或坐在磐石上、或席地而坐、或弓着腰倾听一朵杜鹃花、或仰躺在草坪嘴里叼着一株狗尾草、或伸手摘一片白云。一卷胶卷没了,父亲仍津津乐道。下山有缆车,父亲拒绝坐,我是一层一层,爬着下山的。退至半山腰时,父亲提议再看看山谷中挂着的瀑布,泊着的溪流。我又拿出一卷胶卷,我清楚,父亲非拍照不可。果然,在迷人的飞瀑前,父亲张开双臂,做出拥抱飞瀑的姿势,我卡卡紧按快门,天气有些热,父亲掬起清洌洌的水,搓洗脸和胳膊,嘴里不住地说:“哎呦,舒坦,哎呦,过瘾!”
我冲着幽深的峡谷,扯开喉咙吆喝:“嗨!凤凰山我来了。”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清脆持久,凤凰山是一处圣地,我虔诚的双手合十,对茫茫苍苍的山峰,祈祷。愿盘卧此山的佛祖,庇佑我的父亲母亲。
凤凰山,我记住了:八仙堂、碧霞宫、斗姆宫、紫阳观、药王庙。磐声阵阵,香烟缭绕。殿观,黄顶红墙,飞檐翘角,古朴神圣之地。庙观一侧活跃着鲤鱼池、九龙壁、关东第一泉,凤凰洞、观音阁,游人这方唱罢,那方登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父亲那一代人,但凡爱上,便是用生命去爱。就像爱他的村子、他的土地、他的老房子、他的农具,父亲爱凤凰山不逊色他村庄里的任何一件物什。在父亲的思维中,凤城老窖与凤凰山是一对孪生兄弟。来凤凰山,不饮一杯凤城老窖,就像炒菜忘了放盐,空洞乏味。
落日下的凤凰山,大美。晚霞赤红,铺陈在西天。原始生态林中,百鸟争鸣,杜鹃艳丽,蝴蝶在华润间盘旋舞蹈,飞瀑潺潺,清风习习。一弯新月,悬在天际,和山紧挨着,父亲有些累了,咂磨一口老窖说:“今儿,高兴!回吧?”
那晚,父亲在城市的一张床上,睡得很沉。他在我们姐弟的楼里小住,不适应睡床,像烙烧饼,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夜,父亲却一反常态,甜甜地睡着了,有时还说梦话,说这山太好看了,父亲没读过几年书,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对他喜欢的人事物,始终用太好看了来形容。这一夜,父亲是牵着凤凰山的风,在山里奔跑着的。
给单位请了三天假,好好陪父亲的,第二天,坐车来凤城的大梨树走走,大梨树影视城、药王谷、葡萄城、展览馆,父亲意兴阑珊。我告诉父亲,他追剧的《小姨多鹤》《女人一辈子》就在大梨树影视城拍摄的,父亲眼睛闪过无数小星星,再一次喋喋不休说:“凤城,风水宝地啊!全是凤凰山的功劳!”
中午,请父亲在大梨树影视基地农家庄,吃的东港大螃蟹,黄多,肉细腻。父亲赞不绝口:“鲜美!比庄河的螃蟹好吃。”父亲埋头对付一只大螃蟹,我急忙抓拍,上传朋友圈,点赞留言蜂拥而至,天南海北的人,都对凤凰山、大梨树、东港大螃蟹来了兴致。美景美食,人生不可辜负。很多人询问凤凰山,大梨树村怎么走?我一一解答,我想,大多人和我如出一辙,钟情于山水美食。而丹东凤凰山、大梨树村、以及青城子溥仪行宫、凤凰山古建筑群、玉龙湖、鸡冠山、鲁家沟西山遗址、东山大石盖墓、刘家堡城址、边条沟柳条边遗址等风景地,各有千秋。父亲只是对凤凰山一见倾心,实际上,凤凰山在父亲的内心住了三十年,返程那天清晨,父亲对着云雾蒙蒙的凤凰山,落了两次泪。他不知道,余生还能否再来凤凰山,他忧郁的眼神,让我心疼。一劲叮嘱我,好好保存他在凤凰山的照片,这三年,我们和父亲走在抗癌的路上,谁也无法预料,死亡和明天哪个先到。我别过头,不让父亲看见我流泪。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去摄影楼把父亲在凤凰山,大梨树的几十张照片,剪辑洗好,又请人为父亲这几组照片做了视频,配上动感音乐。整理好这一切,我回乡下老家,将照片交给父亲。
父亲在院子里晾晒落花生,双手使劲往褂子上蹭掉泥尘,接照片的手颤抖着,一张一张认真仔细地看,然后,他扛着铁锹,捧着一摞照片,揣着一瓶凤城老窖,去了房后那片山坡,跪在祖父祖母的坟前,父亲干脆利落地说:“爹,娘,我去凤凰山了,我去了你们没去过的城市,那里很美……,我去了就不想回来。”风紧了,一遍遍扯拽着树叶,菊花,一朵乌云挤了过来。
一场雨,马上来到。
字里行间透露着真情实感。把凤凰山描写得美轮美奂,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佳作欣赏学习,为作者的孝心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