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哦,永久(散文)
有些东西跟了自己一辈子,也就有了“永久”的意义。这不单单是说“永久牌”的自行车。
一
一辆曾与我相伴近三十载的自行车——永久,既是它的品牌,也是我心里的一道久远的风景。
说起自行车,如今它们早已敛起了昔日有过的辉煌,卑微地委身于汽车大潮之侧,任时光的清扫机予取予留。然而看见它时隐时现的身影,又时常想起我那辆已退役的自行车。如今,它就静静地蜷伏在我老家的柴房中,与时光老人喁喁私语。它变形的车体,斑驳的颜色,像某种特殊的符号,隐匿起它所经历的一切秘密。只有当我站在他的面前,那些符号才倏然消失,而近乎一种吱吱呀呀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向我飘来……于是,这久违的音符将我唤醒,我为之陶醉,深深地沉浸在与之相伴的岁月中……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家庭里,自行车拥有着显赫的位置。我依稀记得,当年在婚嫁中,女方向男方所提的条件,就是“车子、手表、缝纫机”,谓之“三大件”。“车子”即自行车,是我们家乡对它的俗称。当然,到了今天,历经演变,这三大件的内容早已被某些高贵的商品取代。循着发展的轨迹,我们看到了当年自行车在生活中的位置。它是一块招牌,证实着一个家庭的经济实力。
我到了能与小伙伴们跑着跳着、演绎着各种游戏的年龄,也没少打车子的主意。家里有一辆飞鸽牌的车子,虽然破旧,但那是父亲上下班的“专车”。它承载着我家六口人的生活重量,也是我觊觎的目标。每到星期天,趁父亲在家忙碌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杂活儿时,我悄悄地把车子推出院外,开始了“自由驰骋”。那个时候,刚刚五六岁的我,个头儿也就跟车子鞍座持平。上去之后,哪里够得着车座,只有把右脚伸过车架的空档,踩在另一只车蹬上。小脑袋里装满了骑车的欲望和好奇:我惊奇于只有两个轮子的车子能驮着人飞快地向前跑,真是神奇之物!近乎白纸似的心灵里,尚没有开启人生之旅,却海阔天空地展开了想象的翅膀。骑着骑着,一不留神,前轮撞上了一块石头,车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车蹬的连杆儿也被摔弯了。吓得胆战心惊的我,又蹑手蹑脚地把车子推回院里。最后,屁股上没有免掉重重的几个巴掌!父亲打完我也后悔,他既心疼车,也心疼我,晚上睡觉前还问我痛不痛?
想想当年因为损坏车子挨得几巴掌,其疼痛没多久就已丢向云外。可又一次发生的跟车子有关的事故,则被我深深地嵌入脑海,几乎为此抱憾终生!
彼时我已上了初中,学校在距村五里之外,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往返学校只能靠双脚来丈量。班里只有两三个同学有车子骑,郭威是其中的一个。他的那辆凤凰牌车子,得益于他当海员的父亲。崭新的车身,悦耳的铃声,每每从我们身旁驶过,就如同磁石般吸住眼睛,直到目标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不过有失也有得,没有车子的我们,靠着疾走和奔跑,倒是很好地增强了腿部力量。在以后学校举办的春、秋季运动会上,我们这些步行的同学大都有很好的成绩。让我也能够几年后参加了工作,靠双脚在上下班路上坚持了一年时间。
上初二的某一天,老师通知,让我明天去市里京剧团参加面试选拔。我听后欣喜若狂,那时盛行样板戏,因偶尔在学校的联欢会上唱两段儿,没想到被老师选中。其实我唱的水平蛮业余,专业知识更是空白,只是有一些兴趣而已。当时我之所以被选中,多半还是在学习上的优势,被老师宠爱吧。当年虽没有考取,我依然要谢恩师的苦心栽培。
我的老师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他告诉我,已经帮我借好了车子,是郭威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如果不是老师,别人很难能从他手里借出车子。当他把车钥匙交给我的时候,我看出了他一百个不愿意。我一再连声安慰他,一定会完璧归赵,但结果还是出了意外。我和另一名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赶往市区,前面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我脚下用力,想追赶上已到前面的老师。不想在经过一棵杨树时,手把一歪,车子在树干上蹭了一下,锃亮的黑车架上被刮了一块明显的划痕。回来后找过几个修车师傅,都没有办法解决。最终因车子的损伤,造成他的怨恨,从此不再理我。多年的隔阂,一直持续到了一次聚会上,我俩才冰释前嫌。
二
我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是在我到工厂上班的第二年。上世纪七十年代,自行车依然是紧俏商品,一般人很难弄到。再说,我刚刚上班,每月微薄的学徒工资,维系着一家三口人的日常开销都还困难,哪还有余钱购车呢?靠着一双上学时练就的铁脚板,从家里到工厂二十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也就到了。这样坚持了一年的时间,一次探访故友,让我有了意外收获。
这位故友,实际上是父亲生前的一位战友——林叔叔。在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中,两人结下了生死情谊。父亲是一名伤残军人,他的伤腿是在一次攻城战斗中,为救林叔叔而受伤的。当时,敌人在城外的工事,大部已被我军的炮火摧毁,零星的敌人盘踞在仅存的沙袋后,碉堡里坐着犹斗的困兽。总攻开始了,我军潮水般向前冲去。在队伍中奔跑的父亲,忽然远远地看到,一个躲在沙袋后面的国民党士兵,正在举枪朝前面冲锋的林叔叔瞄准。父亲一个箭步扑向前面的战友,一颗罪恶的子弹却击穿了父亲的左腿……父亲在震灾中去世后,林叔叔异常悲痛,他延续了父亲生前的来往,对我们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他家离我家近百里,每次坐公交班车来这里,都带了很多的米面油等生活用品。逢年过节,我也去他家探望。
我参加工作后,因为忙碌一直没有去林叔叔家,这次去往他家,让他感到喜出望外,立即让老伴张罗饭菜。午饭时,我陪着林叔叔喝酒,不知不觉都有些微醺,他知道我有了工作,高兴的嘴像开了花似的。但是又听说我在步行上下班,张开的嘴立即合上,变得沉吟不语。最后,在我要道别时,他突然坚持要我把他的一辆车子骑走。我坚持不收——他年事已高,这辆车子还能帮他减轻劳累,我这不是给它增加负担吗?但他更坚决,一定要我骑走。多年来,通过他和父亲的交往,我也了解了他的秉性:一经决定的事情,他是不会变卦的,只得选择顺从了他。
这就是我在文中开头提到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别看在林叔叔手里已经一年有余,但是崭新如初。得体的车身,显示出设计者的匠心;玄色的烤漆,透射出一道幽幽的光。与手把上和驮架上亮的耀眼的电镀,形成视觉的反差。配上两只精美的车轮,整个车子就如同一件绝美的艺术品!这是当地政府照顾给林叔叔这名老功臣的,却到了我的手里。并与我相守近三十年,风雨同行,纵横驰骋在上班的路上,在我漫漫的人生路上,也留下了一路长长的身影。
有了永久,我如虎添翼,上下班的时间省去了一大半。早上,我开始在旭日的金辉里穿行。离开家门,穿过一段土路,才能汇入公路上的车流。是时,交通还不发达,乡间皆是土路,多为人和车马的自然流动所形成,坑坑洼洼,凹凸难行。每逢骑过这段土路,我都要小心翼翼,一颠一簸,心疼不已,唯恐伤了永久的筋骨。终于到了公路上,永久立时如一匹烈马,迅捷窜入车流中。一路超越,势不可挡。有的骑手不服气,开足马力想赶上来。我的腿上稍加用力,永久呼啸着向前,甩下对手。
三
永久也有犯难的时候,那就是雨天要经过那条土路。有一次雨下的非常大,骑到土路的中途,就怎么也骑不动了,我身上的半大雨衣,怎能抵御头上这倾盆的大雨?衣服早已湿透,雨水在我身上肆意的流淌着,把我和永久浇成了一体。它的两个轮子已被泥巴紧紧地糊住,变成了两坨泥轮。我在近旁寻了一根枝条,用力的刮开轮上的泥巴,开始行进。没多远,复被糊住。刮开,前行,如此反复。我看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索性扛起车子,踩着泥泞,朝着前方走去……
还有一次,永久更是“束手无策”。上班行至半路,突然车胎瘪气。下车查看,后轮胎被一尖锐铁器扎入。我心疼不已,只好推车前行,一路上竟没有找到一处修车的摊位。到了厂里,早已过了上班时间。利用中午用餐后的时间,车间的常师傅帮我补好了车胎。以往我的永久有了故障,都是他来帮我排除。我们虽分属不同的小组,但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有一次,我接受了一次为生产车间制作木质工具的任务,此时我刚刚出徒,经验不足,面对眼前工序有些复杂的任务,有些犯怵。是常师傅,帮我审视图纸,仔细分析它的结构,找出操作的步骤和方法。经过几天的努力,我顺利完成了这次任务。工厂几十载,每念工友情,恍如在昨天。
四
一路走来,我和永久一起,共同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光,也一起经历了如歌的岁月。它曾在林荫路上,侧耳细听着我和未婚妻的絮絮情话;也曾承载着两颗火热的心,奔驰在去郊外,去影院的路上……
许多年后,我扪心自省,对永久总有着一份深深的愧疚。那是在老家建房时,因为我的缘故让永久落下了“残疾”。缺财力、帮手,我在那些日子里寝食难安,度日如年。每天永久要带着我,奔走于亲友家中拆借,去建材厂家买材料。那些日子,永久同我一样的疲惫,满身灰土,遮住了它本来挺拔的身姿。最要命的是,房子到了封顶阶段,内墙也开始了墙面抹灰。但所需的水泥还不够,运输车辆难找,怎么办?情急之下,我用永久代替了运输车。镇上离家里几里的路程,我骑着永久往返了三趟,愣是把所需的六袋水泥从镇上驮回家。为此,永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超负荷造成它的驮架扭曲变形,整个车体也出现了杂音,吱吱呀呀的像一个痛苦病人的呻吟……
到了我在企业下岗那年,永久也像一个垂垂老者,形体难支了。我知道,它已走到了尽头。可我的路还要延续,永久!你是要违背自己的承诺么?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当年鼎盛一时的自行车已经风光不再。渐渐隐没在岁月的长河里,那辆陪伴我近三十年的永久,也几次险遭送入废品站的厄运。是我的坚持,才把它已经残破的外壳保留了下来。偶尔回到老家的一瞥,那段被它车轮碾过的日子,便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分明看见,那辆永久,忽又幻化如新,幽光似炬,带我驶入那激情如火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