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母亲(散文)
一
妈妈走了。世上最爱我,心疼我,关心我的妈妈,永远离开了我。
人生这条路蜿蜒而泥泞,妈妈足足跋涉了将近一个世纪。在漫长的日子里,妈妈用勤劳耕耘着岁月,把时间犁成一道道长垄,缝成一件件布衣,像老家院落里那株高高的银杏树,迎朝阳,送晚霞,倔强地屹立在故乡的土地上。
妈妈个子高高的,大约在一米七上下,生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仿佛一尊佛。虽然一生艰辛清苦,她却总是笑眯眯地面对生活,把一切苦难都埋藏在慈祥的皱纹里,像一朵永恒绚烂的花。
妈妈在故乡的泥土上生活了九十多个春秋,她熟稔故乡的一草一木,脚步也遍及一沟一垄。尽管岁月沧桑,时代变迁,但那个村落,依然记得一位高挑的女人,挑着颤悠悠的担子从村落的晨曦里穿过,在夕阳的落影中返回。
现在,妈妈走了。一定如同当年走在乡村泥路上一样,只是,不再脚步匆匆。因为,她不再忧郁,更不再忧患,她已然出色完成了一个母亲人生的使命,把几个孩子都培养起来,而且子孙满堂。
我注视妈妈渐渐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的同时,也感到一种欣慰。她耗尽毕生精力,为这个家族点燃了兴旺鼎盛的篝火,然后在焰火中悄然离去,她带着幸福的微笑离开,没留一丝遗憾。
二〇二三年腊月,妈妈溘然长逝,终年九十五岁。
二
妈妈一生辛苦,为了经营好这个家庭,为了养育我们几兄妹,受了一辈子的苦,耗尽了所有的心血。
听妈妈说:在我三岁那年是我们家最喜庆的一年,也是下放伙食团后最苦的一年。大哥当兵走了,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喜事,后来妈妈每次说起大哥当兵的事情,她都很高兴。妈妈说:你大哥当兵走了,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在生产队做活路挣工分。你阿公上了年纪,你父亲眼睛看不见。二哥,三哥,姐姐都还小。所以我们家是大超支户,全家7口人一年只分了二百七十斤麦子,二百四十多斤谷子。
粮食不够吃,只有用青菜厚皮菜代替。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白天在生产队做活路,早晚要到很远的河里,去挑水浇灌蔬菜。由于连年天旱水井经常会干枯,妈妈不但要到河里面去挑水浇灌蔬菜,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吃水。井水出水量少,就看谁起来得早,才能挑上一挑清泽的井水,妈妈每天天没亮就在井边去等着挑水。
晚饭后妈妈点一盏煤油灯挂在蚊帐上,带着姐姐做针线活。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妈妈和姐姐两人,熬更守夜为我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得了眼疾,家里穷没钱医治变成了青光瞎。爸爸的眼睛看不见,就不能到生产队去做活路,挣工分。爸爸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煮早饭,煮猪饲料养猪,每天还要用石磨磨猪饲料。生产队红薯分得多,怕红薯坏了就把它切成片,拿去晒干,然后用石磨磨出来喂猪。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虽然眼睛看不见,可他一天到晚都有做不完的家务活!为了解决吃水难,他在我们房屋边的连山石上用手锤,凿子打了一口水井,我们家和邻居再也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吃。我真的很佩服父亲!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却一锤一凿用人工打了那么深一口水井。
都说皇帝爱长子,平民宠幺儿。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在家里不只是父母疼爱,还有阿公也很心疼我,哥哥姐姐都很关爱我,我的童年是美好的,是一生中最快乐的。
粮食分得少,不够全家人食用,妈妈给我开小灶,用一个砂罐给我炖罐罐饭。饭里面加上蔬菜再放一点猪油可好吃了。
父亲眼睛看不见,全靠妈妈撑起一个大家庭,要照顾年迈的阿公,还要抚养五个小孩,有一位好心的王大叔给妈妈出主意:“封嫂嫂,你们家带这么多小孩,看他们饿得可怜,我家有一位亲戚是个单身汉,把你们家的秀儿送给他去抚养,这样能减轻你的负担,孩子又能吃上饱饭。”
妈妈毫不犹豫毫拒绝了王大叔:“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王大叔不甘心地对妈妈说:“舍不得女儿,就把你的小儿子送给我家亲戚抚养。我家亲戚交代,把你们家的孩子送一个给他,他给你们家十斤粮食。”
妈妈对王大叔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是不会把孩子送给一个单身汉的,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把孩子饿到。”
有一天爸爸着急的对妈妈说:“粮食快吃完了,尤其是大米,顶多不到五斤了,该怎么办?还要两个月才能收粮食。”妈妈说:“我们大人都还好点,能扛住,阿公和小的没有粮食吃,他们怎么熬得住。从今天起,大锅饭就不要煮大米,就用玉米粉煮蔬菜糊糊。”
怕阿公挺不过粮荒,跟阿公打了一口小灶,让阿公自己煮,我们有好吃的也给阿公端一碗。
三
妈妈一生中最内疚的是,哥哥姐姐没把小学读完。她经常说:“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你哥哥姐姐读书成绩都好得很。”
妈妈说:她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认识字,吃了好多不识字的亏。因为不识字,妈妈去赶场,卖了东西算不到账。上厕所认不到男女厕所而走错地方。有一次妈妈卖了柴火,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大姐,教会了她怎么算账。这位大姐告诉妈妈:“比如一斤柴火两分钱,十斤就是两毛钱,一百斤就是两元钱。”从那以后,妈妈渐渐就学会了算账。妈妈知道识字的重要性,所以家里再穷也要送哥哥姐姐去读几年书。
交不起学费,哥哥姐姐都只读了三年书,二哥读得最多,读了七册书他的学问最高。我读过初中,也是几个哥哥姐姐长大了,能在生产队挣工分,我们家不是超支付的原因。为什么交不起学费?因为家里的经济来源,只有靠卖柴火。家里的油盐钱,扯布做衣服都靠卖柴火。
我们家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路,妈妈能挑一百多斤柴火,早上一早就出发,有时候赶着回来吃过午饭,还要到生产队去挣一下午的工分。有时候不好卖妈妈要天黑才回家。每次妈妈去赶场,爸爸都要跟她留一碗饭在锅里,有一次妈妈回来的时候吃了两口,对爸爸说:“唉,都变味了。”可能爸爸怕饭凉了,在灶坑里留着火的原因。妈妈实在太饿了,把一碗南瓜糊糊吃得一干二净。
妈妈每次去赶场都要买两颗水果糖,叫我给阿公拿一颗,阿公舍不得吃,过两天又给我。
有一天晚上我都睡觉了,妈妈才回来,她很兴奋地对父亲说:“我今天吃了一个冰糕,这么热的天气,吃了以后感觉很凉爽,好吃得很!很甜很甜的。”听妈妈的口气,很想跟我和阿公买一个回来,又担心拿到路上会化掉。爸爸给妈妈出了一个主意:“拿一个杯子端回来吧。”
可能父亲也很想品尝一下,要不然怎么舍得浪费两分钱买一个冰糕。也不知道妈妈舍不得浪费钱还是什么原因,她始终没有买冰糕回来。
我一天天长大了,能翻山越岭走到县城了,妈妈打算带我去赶场。
妈妈鼓励我:“你勤快点多扯点兔子草、猪草,哪天赶场带你到县城去,给你买好吃的。”
三哥对我说:“莫去,街上人多得很,一挤就会走掉的,找不到回来,只有哭的份。”
二哥对我说:“莫怕你拿一根绳子,一头拴在妈妈的扁担上,一头拴在你的腰杆上。”
姐姐对我说:“走掉了最好,找不到回来,我好吃你的饭。”
直到我走得拢县城,妈妈带我去赶场。妈妈让我走在前面,她担着柴火在后面,我走一段路妈妈都赶不上,可能挑得太重的原因。卖了柴火,妈妈花了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面,没有给自己买。我吃得很香,妈妈看着我吃,就对妈妈说:“妈妈好吃得很,你也去买一碗嘛。妈妈说:“你吃吧,我不饿。”当时我以为妈真的不饿,直到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没有给妈妈吃一口?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心里想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买冰糕?
跟着妈妈、三哥学会了赶场,怎么和别人讨价还价卖柴火。
四
妈妈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认识一个字,她却教会了我们几兄妹怎么做人。
妈妈教育我们,她说:“穷要穷得有骨气,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
妈妈怕我们惹祸,就给我们几兄妹敲警钟:“我们家里穷,你们不要去惹事,如果别人惹到你,你不要怕他,如果你打到别人了,你的饭就让给他吃,你就没有饭吃,如果别人打到你了,我不会管的。”
大哥在部队上寄了二十元钱回来,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以为有钱了妈妈会去割肉,给全家人打个牙祭!谁知道妈妈舍不得花钱,把钱藏起来了。这年得猪瘟,几头猪都得瘟病死了。爸爸跟妈妈商量:“把开华寄回来的钱拿去买几头猪仔。”妈妈说:“憋得再恼火,都不能动那笔钱,买猪仔的钱另想办法。”妈妈用大哥寄回来的二十元钱,给大哥做了一张床,置办了床上用品。妈妈经常对我说:“要是用这笔钱做家庭开支,手一松就花掉了,大哥结婚了怎么拿得出钱?”
没有粮食吃,营养跟不上,阿公病倒了。妈妈跟我商量:“开全,你长大了,阿公病了,把你的砂罐饭让给阿公吃,我们一起吃大锅饭,好不好?”阿公那么心疼我,妈妈又那么尊重阿公,我当然得把砂罐饭让给阿公吃,让他早一点好起来。
阿公手脚不能行动,生活不能自理,爸爸每天把阿公抱到椅子上,我就跟阿公喂饭。妈妈叮嘱爸爸:“你要经常跟阿公翻身,不要让他生疥疮。妈妈经常给阿公洗被褥,擦身子。在妈妈身上我学到了尊重老人,什么是孝道?
五
大哥结了婚以后,二哥长大了也去当了兵。全家人都很高兴,妈妈也很开心她的认为当了兵,有出息,最少好娶媳妇。在前后的十多年里,妈妈操心劳累,帮助我们五兄妹都安家立业,我们都在城里买了住房,按道理妈妈应该享清福了。
我们几家人都不在老家,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养鸡、养鸭,种蔬菜、花生,经常背鸡蛋、蔬菜、花生到城里来,耍几天又回家去。好友们对我说:“你不要让你妈妈回老家去了嘛,那么大的年龄了一个人在老家,要是摔倒了你们都不知道。”
我当然不希望妈妈一个人回老家,跟在我们身边享清福,可是妈妈认为我们在街上什么都要钱买,她回去养点鸡种点花生,就不用花钱去买。大家都认为妈妈很笨,包括家人们也这样认为,回老家去来回的车费要花几十元,能买好多蔬菜,只有我心里最清楚,这是妈妈在心疼我,她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知道能帮我一把是一把。
每次妈妈从老家来都很兴奋,告诉我家里的冬瓜南瓜多得很,还有红薯花生都背不走,叫我开车回去,把这些东西都拉到城里来。有人笑话我,那点冬瓜南瓜值多少钱?开车回来回的油费都不值。别人怎么能体会这种幸福!我都当爷爷了,还有妈妈心疼我。
全家人都劝妈妈不要回去了,在这里又不会少吃的,可是怎么都劝不住妈妈。要是还年轻八十几岁都还要好点,直到妈妈过了九十大寿,还在往家里跑。妈妈每次从老家回来都会告诉我,背的东西有点重,在路上有好多好心人都会帮她背。到乡镇才能搭上客车,从老家到乡镇有几公里路,有一回妈妈背的东西有点多,从中午十二点过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富兴镇。天黑了,街上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只有一家贝贝乐母婴用品专卖店没有关门,好心的老总文秀女士收留了妈妈,她给妈妈煮了一碗鸡蛋面,还给我们打了电话。劝不住妈妈只有让她回去,能放心让妈妈一个人回去,也好在有两位好邻居李方明,李方海两位哥哥两家人帮助我。
每次妈妈回去以后都要跟方明哥,海三哥两家人联系。老家是山区,信号不太好,有一次妈妈回去了,打好多次电话都打不通,最后打通了,接电话的是郭三嫂的弟弟郭勇明他说:“你放心吧,你妈妈在我们家吃晚饭呢。”
直到三年前妈妈得了脑梗,生活不能自理,行动不方便,就再也没有回到老家去了。
妈妈辛苦了一生是该享清福了,可是得了脑梗饱受着病痛的折磨,长期吃药物,下楼去散步也要我们陪她才能做到。妈妈还是经常挂念到老家,什么时候该挖红薯了,该种花生了。家里的鸡鸭没有粮食了,叫我们赶快回去给鸡鸭喂粮食。
妈妈的脚趾头是畸形的。也是妈妈得了脑梗以后自己不能洗澡洗头,我跟她洗澡,洗头后跟她剪指甲才发现的。妈妈的脚趾头不是天生的畸形,而是因为旧社会裹小足造成的。就是这样,也是妈妈耍了一点小聪明才保住她的一双大脚板。
妈妈经常跟我们讲,小时候裹小足的事情。妈妈说:“过去女孩子都要裹小足,看见姐姐因为裹小足痛到天天哭。轮到我了,妈妈给我包裹好,我就偷偷的解松,重新自己包裹。”就这样妈妈才保住了一双大脚板。我常常在想,要是妈妈也把一双脚,包裹成尖尖脚的话,可想而知我们几兄妹的命运,真的不敢想象。
六
半个月前下楼去散步,妈妈对我说:“我给你钱,你去买几挂火炮。”
我问她:“妈妈现在街上不许放火炮,买到火炮干什么?”
妈妈告诉我:“你准备一下,我死了以后好放火炮。”
我心里一紧,但还是笑着说:“妈妈这好好的,别想那些事。”
还有,妈妈经常闹着回老家,我对妈妈说:“妈妈,你回老家没有人照顾你,我们都很忙。”
妈妈说:“你把我送回去不要你照顾,你给我买点吃的,你们回来赚钱,要是不回去,死到这里没有地方安葬。”
妈妈走了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妈妈还在为我们考虑。
妈妈你一生中总是为别人考虑,从来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妈妈要是有来生,我们还做一家人,我还做你的儿子。
冬季的风,吹过这个腊月。妈妈的脚步停了,停在了九十五岁。这漫长的路途,她走得艰辛,也走得很远;走的平凡,也走的伟大。她肯定很疲惫,也该好好休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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