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剧团记忆(散文)
一
县城东关,有一幢老房子,前廊后厦,古色古香,很有文化气韵。
那是玉田剧团旧址,曾经一度也是当地的文化中心。夏日里,满院绒花树芳香四溢,招蜂引蝶,还有硕果累累的杏、桃、核桃、柿子、黑枣树等。当然,更不乏剧团演员们拍戏练功的热闹场景,各种京剧、地方剧的唱腔和鼓乐伴奏声从院落里飘进县城大街小巷。经过的人,大都羡慕地瞥上几眼,有些戏迷还会情不自禁地随着哼几句。
虽然,我不是老戏迷,但也对这幢建筑的昔日辉煌和如歌的岁月萌生一种深深的怀念。每每经过这幢建筑,旧时情景就会浮现在脑海,耳际似乎也会骤然鸣响起戏曲优美的音律,把我带入清贫而快乐的时光。
记得小时候,镇上来了剧团,经常和父母去看戏,因为和他们熟悉,可以到后台观看。有一次“穆桂英”出场了,随着急促的鼓点,她向前台疾走,脑后雉鸡翎扫过我的脸颊,我好奇地用手轻抚一下,被她发觉了,回头冲我轻轻一笑,随即悦耳的唱段在全场回响,那个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二
玉田县剧团的前身是唐山市评剧三团,一九六〇年五月集体归属玉田县,二〇〇六年因改制解体。
在几十年的历程中,玉田县剧团既经历过困境,也拥有过辉煌。不同时期的演职员艰苦卓绝,精雕细琢,年年都有新举措,岁岁都有新作为,为玉田奉献了一道道文化盛宴。他们自行改编剧本,自行设计音乐唱腔,多次在县礼堂、驻军营地和集镇农村演出。公演之后边演边改,所到之处都产生轰动效应,受到玉田人的好评,成为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年年被评为河北省四好剧团(政治好,艺术好,大演现代戏好和经济收好),曾经创造出一台戏连演一月上座率不衰的记录。当时评剧三团班底很硬,成员有的来自阎锡山麾下后来被解放军收编的文工团,有来自天津、东北、北京等地艺术上很有造诣的演艺人员,可以说是行当俱全,蜚声京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唐山地区历届汇演的最高奖均被玉田捧回。多次汇演结束前夕,由该团作示范演出,足见当时阵容之强大整体水平之高。唐山大地震后,曾两次赴北京,先后到过外交部礼堂、新街口俱乐部、房山县等许多剧场售票演出,经常观众爆满,受到一致好评。
一九六九年,全民大唱样板戏,玉田剧团评剧改为京剧。剧团由农村招收大量新生力量,同时也从外地吸收部分优秀演艺人才。全员最多时达到近九十人,剧团力量空前壮大,仅乐队就有近三十人,各种应用乐器应有尽有,这对县一级文化团体来说,令人羡慕。剧团曾聘请大连京剧院院长、国家著名演员张铁华老师莅临指导,唐山市京剧团资深名演员王长山老师常来团里言传身教,大连京剧院武生张冠斌也曾来团进行艺术交流,还有省京剧团、北京京剧院、北京风雷京剧团以及北京的一些京剧名家多次来团辅导,再加上全员刻苦磨练,整体水平不断攀升。
剧团先后排练了《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龙江颂》《奇袭白虎团》《磐石湾》《杜泉山》《杜鹃山》《苗岭风雷》《雏凤凌空》《逼上梁山》《万水千山》《十五贯》《审椅子》等传统及现代京剧。有些戏剧因为要求行当齐全,武戏过硬,一般市一级剧团都排练不了。但玉田剧团,却文唱武打,人才济济。剧团还移植了现代京剧《枫林坳》,在地区汇演中得到普遍好评,其中精湛的武戏,令许多业内同行折服。
那时,剧团经费紧张,生活清苦。当时地区下拨到各团的文艺经费不管团队规模大小都是基本一样的五万元,玉田团队伍庞大,资金相对就更为紧张。玉田剧团到外地巡回演出,一般住的地方都很简陋,为节省资金,大家住在仓库、教室等不要钱的地方。不论严冬酷暑,交通工具均是敞篷大解放,人们坐在高高的行李上,一路浩浩荡荡。因为客货混装,也经常被交警截住。大家曾抱怨交警不通情理,但后来回想起来感到很可怕,一旦出现交通事故后果不堪设想。外县市很多只有三四十人的小文艺团体出门,一般都乘坐大客车,穿的也是统一服装,尽管演出水平一般,仍令剧团成员羡慕不已。
从一九七〇年开始,剧团每年要参加很多与业务无关的劳动:开春到“五七干校”栽水稻,拉荒。那时,膘肥体壮的大骡子宁可挨鞭子都不肯下水,只能由演职人员挽起裤脚,光着脚,跳进还很寒凉的泥中干,而且常常是饿着一半肚皮。早晨四点多钟就被喊起来下稻田,七点左右回来吃一个窝头加一碗面粥咸菜再继续劳动,中午吃俩仨窝头和简单的菜,略微休息片刻,再下地到傍晚。那时,人人走路都低着头,熟人碰面都不会打招呼,实在没有应酬的气力了。
有一年春季,大家去北部山区尚庄挑水抗旱。山区百姓生活很苦,天不亮就起来喝那种稀得可以照进人的稀粥,然后就往山上挑水抗旱栽白薯。腹内空空、头昏眼花、走路打晃。一到地头休息时间,社员们都上山撸树叶,回家代替粮食充饥。抗旱期间只吃过一顿“饱”饭,那是一个好心的大婶用槐树叶和点面烙的饼。看到百姓那么苦,大家就没有什么怨言,积极参加各种运动,办各种学习班,改造思想学习,晚上学习业务调唱腔等等。初冬来临,如果没有演出任务,或下去当工作队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或参加农田基本建设诸如打井、每人深翻一亩地等。仅农活一项就比正经庄稼人干的还全。
七十年代初,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而令人不解的是每次运动的重点矛头都是对准评剧团,很多罪名纯属莫须有和无稽之谈。诸如什么拉帮结派、男女关系、某人买过面包喝过牛奶、某人二十七八岁就搞对象、某人工作之余打家具、某人可以吃一盆饺子、某人还围围巾等等………军宣队、工宣队还有农民工作队进团来横挑鼻子竖挑眼,令人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其实当年很多时候是外行管理内行,有人甚至太不了解这个单位或者说怀有偏见,动辄以大帽子为工具,以整人为目的。但后来混得久了,彼此了解关系也融洽了,他们会深有感触的说:想不到剧团这么辛苦!
改革开放后,为了适应农村形式,京剧团改为评剧团。剧团焕发了青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演出高达四、五百场,演职员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不言而喻。炎热的夏季,常人穿最少的衣服还要汗流浃背扇扇子,演员为了演出,不但要穿棉袄,还要套上又厚又沉的莽靠之类。冬天不管多冷,最多只能穿件毛衣,女演员脸上贴的片子要用榆树皮胶沁过,在没冻硬之前贴在脸上,有的演员化妆时就冻得泪流满面。有时台口正冲着风,刚要张嘴唱就被风给噎个倒憋气。乐队的伴奏人手冻得裂出口子,疼痛难忍。而且,当时收入微薄,很多应有的福利、补助等都兑现不了,这样的苦楚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即使这样,大家仍然凭着追求艺术的热情,加班加点在家拍戏练功。酷暑来临,反而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尽管热得午觉难睡,不得不经常把脚放在凉水里降温,但比起天天干体力活还是要强得多,全体人员士气高涨,空前团结,用他们的极大热情谱写了这个团体的辉煌。
八十年代初,戏曲市场开始不景气,很多人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文艺团体是既不养老也不养小的地方,在他们不适合再干下去的时候文化口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他们,自己的后路如何,人们疑虑重重。陆续有一些同志自寻门路调离该团,走的基本都是业务骨干。
幸亏剧团底子雄厚,涌现一批后起之秀,业务仍能照常进行。大多数留守的人仍在坚持自己的艺术梦想,玉田评剧团仍然在社会叫得响。
一九八六年地区汇演,唯一的金奖被玉田评剧团以高度的集体主义精神和没有任何纰漏的《香壶案》捧回。同时还取得表演、音乐设计、舞美设计等多项奖。得到专家的好评并见著于报端。堪称玉田评剧团的又一座丰碑,也是继样板戏之后最后一个顶峰。市里经常要搞汇演,人们戏称所谓汇演,就是玉田自己和自己比赛。柏各庄、滦南、迁安第一主演和后来家喻户晓的艺人于文华都出自于玉田团,其他团一些普通演员也来自玉田。二〇〇六年,河北省仅有的两朵梅花奖,被唐山市评剧团的张俊玲、罗慧琴同时摘取,她俩的艺术生涯最初都起步于玉田。
二十一世纪初,玉田评剧团改制解体。从第三评剧团、京剧团再到评剧团,昨日的辉煌和今日的走向衰亡有它的客观因素和不容忽视的主要原因。尽管只是县一级剧团,但从团体的规模、素质、整体水平在全国也很难找,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剧团的辉煌,融入了无数基层艺术工作者的心血。
三
历经沧桑,又黯然消失。玉田剧团的兴衰历史,令玉田人慨叹。
我们为这块种石得玉的土地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文艺团体而感到骄傲!在这个团体工作过的人也曾为自己感到过自豪!素日里土得掉渣而一到台上生龙活虎的当属玉田团!也有人为自己能够早日跳出这个团体而暗自庆幸!我们却为把青春奉献给这个团体而自豪!
这是原家乡玉田县剧团琴师张玉春老师的一段文字,感慨曾经为之奋斗过的那个集体。不错,在这个团体工作过的很多人回忆起往事,都会无限感慨……
岁月已然封存在记忆中,历史不再。只有几易其主的团址楼依然静静地立在县城东关。风吹过,院落里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仿佛在对后来人倾诉着什么……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