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黄昏和夜晚里的上海(散文)
一
抵达上海火车站,是黄昏。
踏在上海的土地上,不由想起出身于上海的名媛陆小曼。这是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不俗的女子,七岁随父母去北京,十八岁进入北京社交圈,名动京城。婚后遇见徐志摩,爱得不管不顾,离婚闹得全城轰动,嫁给徐志摩后,心系上海,执意奔赴,不顾徐志摩的反对。她的决定导致徐志摩频繁在北京和上海之间奔波,身心俱疲,自己却在上海过得满足而酣畅。她的任性和自私,间接毁灭了徐志摩,也导致自己大半生凄凉,抱憾终生。陆小曼的一生终究可惜了。
第一次知道上海,因赵雅芝和周润发主演的电视剧《上海滩》,该剧以民国年间的上海为背景,描述了上海帮会内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演绎了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此后更多的民国影视剧,总有一个上海,那个风云变幻、繁华与苦难兼具、动荡与悲凉并存的旧上海,从此,对民国的上海为之神往。我的想象如河流,经常会在民国的上海奔流跌宕,我美貌如花,生于豪门,有穿不完的漂亮旗袍,被父母万千宠爱,日子过得惬意无比,我时常在黄浦江上看落日,在南京路漫步,在百乐门跳舞,坐着黄包车在弄堂里看人间烟火……我在百乐门遇见陆小曼,我对她说,她有一张照片,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学生头,静静坐在桌前看书的样子美得让人叹气;她的山水画有灵气;她的古诗词写得颇有情致;她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拥有美貌、爱情、家世、才情,几乎拥有世间的一切,一定要珍惜。然后我和陆小曼成了好友。后来我爱上了一个男子,他霸气不失柔情,聪明果敢,敢爱敢恨,我们爱得轰轰烈烈,最终因家人反对,他远走天涯,我等待一生。在浪漫的想象里,我与上海的距离变近了。
跟着导游小秦,我们出了火车站,走向一辆大巴车。那是一辆半新不旧的车,以寂寞和孤傲的姿态伫立,车门开着,似一张巨大的口,准备把我们吞入。进入车里,似回到温暖的家。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以最舒适的坐姿靠着,凝望窗外。不管到哪里,喜欢临窗。因为窗外有生活,有风景,还有远方,对我是吸引,更是诱惑。
车门关闭,车子开动。于是,梦想中的上海,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在夕阳的笼罩下,如一幅优美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一栋栋高楼,重重叠叠,在路边次第铺开,也铺开了上海的博大和恢宏。上海的高楼和其它城市的高楼相似,但更有气派,给人赫赫扬扬之感。对高楼,难以爱上。所有的高楼都沦为工业时代的复制品,缺乏诗意和韵味,就如一群个性相同的人,面目也变得模糊了。但是城市与高楼,是生死相依的关系,不可分割。我必须接受,这是妥协,也是生存的智慧。
车子在一条条马路上缓缓行驶,也把少许老洋房推送至我的眼帘。看到老洋房,不由欣喜、激动。人到中年,有浓厚的怀旧情结,迷恋老物件,如一个色泽黯淡的笸箩、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一堵斑驳的土墙、一片残缺的瓦、一件手工织的旧毛衣、以及老建筑等。老物件虽旧,却旧得有味,有凛然的风骨,有苍茫的气息,似与浮华人世隔着遥远的距离,让人打捞出很多温暖纯粹的记忆,撩拨得人心酸酸楚楚,灵魂里渗出无限柔软。只是很多老物件已随一个时代消逝了,包括很多老建筑,我庆幸,上海还保留了这些老洋房,也保留了城市的历史。历史是城市的记忆,若丧失,多么遗憾。
与这些老洋房见面,更适合坐一辆黄包车;或者坐一辆民国时期的老爷车也好,如此才适合老洋房的气质。坐大巴车和一栋栋老洋房见面,总觉少了几分情调。
老洋房有西洋风格、仿古典式、现代式风格,多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配有庭院,屋顶、门楼、阳台、栏杆、窗户,都做得雅致而精美,现代不失古典,美感纷呈,从中窥视到主人当年的排场和审美格调。我想象着当年房子主人的生活场景:穿着旗袍的女主人优雅地坐于庭院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凝望天边即将消隐的夕阳。庭院一侧,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在荡秋千,一个小男孩在乐呵呵地推着,他们发出清脆的笑声。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主人,轻轻推开院门,看到女人和孩子,满脸笑意。然后,一家人走进屋子,不久,有钢琴的声音响起,美妙的音律与美好的黄昏融为一体。
这些老洋房,都有故事,当时住的多是商业巨贾、政治要人以及名人。小秦告诉我,常德路的爱丁堡公寓,张爱玲曾在那里住过,《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等名作也是在那里完成的。听到张爱玲,不由怦然心动,喜欢她的小说,更喜欢她的文字,如冬日晨霜,有清冽之美,又似悬崖古松,峭拔、孤绝,让人心颤。张爱玲在小说里写尽人世的冷暖和薄凉,对爱情看得清醒而通透,可是自己爱起来却很单纯,甚至糊涂,爱得小心翼翼,爱到卑微,恨不能把魂魄附于胡兰成体内,恨不能把命交付,终究被他辜负得彻底,伤害到肝肠寸断。遇见胡兰成,是张爱玲的幸,也是痛,是她一生的蛊,绕不开的劫。张爱玲的命运实在让人心疼。
老洋房,镌刻着百年的时光和沧桑,携带着岁月的温度,携带着主人的情感,穿过千年不变的月光与星光,穿过厚厚的风霜,从民国走到现代,以孤傲的姿态屹立,成为上海街头一种特立独行的存在,有天荒地老的意味。任凭世间变幻莫测,老洋房始终静若处子,宠辱不惊。老洋房,深处繁华里,又在繁华外,它们的存在,是一种提醒,一种情怀,更是一种精神的感召,期待它们一直都在。
二
正是下班高峰期,每条街都沸腾起来,路上车流滚滚。站台上站满了人,有人气定神闲地玩手机,有人焦急等待,他们的表情呈现着各自的心态,一辆公交车靠站,吐出一批人,又吞进一批人。人行道上,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女,神采飞扬,行色匆匆,走向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在这里风花雪月,也勾心斗角,谋生也谋爱;牵着狗的老大爷,悠闲地走着,脸上有云淡风轻的从容;扭着腰肢的少妇,提着一袋菜蔬走向一个弄堂口。那是一个老弄堂,房屋虽又老又旧,却沉淀着上海人的生活底色,藏匿着最质朴的人间烟火。上海若少了老弄堂,该少了一半风情和味道。我看到她披着一头蓬松的头发,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踩着细碎的步伐,拿着两本书,从里面走出,旁边跟着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她用手挽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朝他浅浅一笑。他们走向公交站台,她上了一辆车,她要去别人家做家教。他站在站台,朝她挥手。
那个老弄堂,在我眼前只是匆匆闪过,却如烙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小秦把我们带到一条美食街用晚餐。这是一条窄窄的街,两边有各式小吃店,有本地小吃,小笼包、三鲜小馄饨、生煎包、线粉汤等,也有外地小吃,酸辣粉、西北拉面、桂林米粉等。上海饮食以精致、鲜美著称,尤其那道腌笃鲜惹人垂涎。上海小吃,印象最深的是南翔小笼包。电视剧《双面胶》里有一个情节:女主人公胡丽鹃在一次中午排队买南翔小笼包,辛苦买到,欢喜地送到丈夫亚平的公司,亚平的女同事被她感动了,说南翔小笼包很难买到的。丽鹃浅浅一笑,笑得耐人寻味。婚后的丽鹃有着十足的自信,甚至骄傲。她有骄傲的资本,上海人,有一份体面的职业,人漂亮,嫁给来自北方的打工仔亚平,婚房的首付她家付了大半。她不骄傲,谁骄傲。但是那笼南翔小笼包似乎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了,让亚平找到一种存在感和满足感。我要了一笼小笼包和一碗线粉汤。小笼包虽不是南翔小笼包,但肉鲜嫩,皮Q,味道也不错。
晚餐用完,夕阳彻底消失,天空呈现深灰色,像一块搁置了多年的白布,黯淡,陈旧。再次钻入大巴车,其实我更想以行走的方式打量上海,如此视野才辽阔,能更为深入地了解上海,大巴车上的打量是敷衍的、潦草的。只是在接近夜晚的时刻,独自行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这份勇气和力量,我是一个缺乏冒险精神的人。车子在路上慢悠悠地晃荡,我与上海始终隔着一扇车窗的距离,很近又很遥远,多么希望我的目光似犁铧,深深划入大地,挖掘出上海尘烟里的所有往事,洞察到它全部的秘密。如此,才算与上海紧密相融。
三
黑夜降临,华灯闪亮,我们来到黄浦江的一个码头,准备坐游轮看上海夜色。
伫立于黄浦江畔,耳边响起《上海滩》的歌,叶丽仪演唱的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涛涛一片潮流……歌声豪情而悲郁,动人情肠,歌里唱的江水想来就是指黄浦江的水了。黄浦江,曾经是旧上海一个触目而悲情的存在,有过惊涛和骇浪,承载过一代华人的家国情怀,如民国那个年代,风云变幻,激荡万千。如今的黄浦江,收敛锋芒,淡看春花秋月,俯视芸芸众生,平静、雍容、沉稳,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但黄浦江是有记忆的,记住了所有的悲与欢、聚与散。
上了游轮,密密的人,不同的面目,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肤色,他们或谈笑,或沉默。游轮开动,初始,周遭漆黑,无月,也无星,一切陷入静默里,只有我们轻微的呼吸声和江风的呼啸声。突然,一片璀璨,一栋栋高楼携带着无数的灯光奔来眼底,如千万道利剑,劈开了黏稠而深沉的夜色。一道道灯光,色泽斑斓,如星子,如钻石,如珍珠,在一栋栋高楼上跳跃、翻涌,呐喊般舞动着,满目绚烂,美得惊心,让人尖叫。游轮在绵绵无尽的灯光里穿行,人似跌入到童话里,跌入到一个绮丽、悠远的梦境里,沉醉,深深地沉醉,不舍走出。
当游轮重回码头,那些灯光渐行渐远,最后消隐,一切归于平静。我们从童话里走出,从梦境里醒来,不胜唏嘘,犹自回味,感受到上海夜的灿烂与奢华,足可明媚整个夏季,值得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