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爱上乌龙(散文)
一
到我曾工作的学校,见一位做校长的朋友,他正在收拾办公室,拿出一盒冻顶乌龙茶,给我。他说,他不能喝乌龙了,生怕弄出乌龙事件。我明白,他是怀着谨小慎微的心态走上市政协领导岗位的。乌龙茶未必喝不得,他找到一个送茶给我的合适理由。
未必有意赠我乌龙,我得乌龙极品,是不是也是乌龙一场?我觉得,“乌龙”两个字本身就是故事,或者说,故事成就了乌龙这个词。记得当时,我给朋友推荐的是“清茶”,他会意一笑,说,清水衙门,不清也不行。一盒乌龙茶,可以就此涉及廉政之风,实在是闹乌龙。
可有清茶?朋友好事。清茶就是绿茶,不能难倒我。可还有“青茶”品种,因谐音,人们知道清茶,未必知道“青茶”。青茶也是乌龙茶。看来,我们是无法走出乌龙的空间的。世上的事,分出个泾渭,太难。当然,为政清廉,茶是清还是青,与之无关。心存禁忌,清白为官,茶之清还是青,就要弄清。我佩服朋友不因升迁而飘飘然的心态,欣赏他遇事谨慎的人生态度。我想到了格林的话,人类需要逃避。逃避在一壶茶中,看茶叶浮沉,未必就是消极,反而可以给我们更多的沉思。
难得糊涂。我把乌龙茶揭开,来了个反客为主,借花献佛,冲沸一壶乌龙,撂下正事,心仪乌龙。
透明的玻璃杯,几叶乌龙被水冲沸,游弋其间。或许我和朋友都有所感悟吧,杯子对茶是约束,也只有在杯子中才看到茶的精彩表演。
金黄色的乌龙茶汤,那么亮眼。亮而不浊,用不着好的眼力,可穿透茶汤。中国文化的审美最喜欢的就是半透明的状态,乌龙茶汤简直就是在诠释着什么是美。较之喝茶汤汁的枣红深红,乌龙茶有着玲珑剔透的美。怪不得诗人元稹独爱乌龙茶的色泽美,“铫煎黄蕊色”(《一七令》),这是白描,不加渲染,若是卖茶,端一杯乌龙色,就是最好的招牌。我认为,在所有的茶品里,乌龙茶茶色是最有成色的,元稹说“洗尽古今人不倦”,更是洗尽铅华,独存一抹暖心之色。乌龙茶最好是煎煮,释放出本色,我们等不及,以沸水冲之,成了一席急就章。煎煮,是唤出那抹亮色的过程,很多时候,我们省略甚至简化了煎煮的过程,得到的茶色就不纯正。看似差不多,实则在毫厘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云泥之分。
二
围绕“冻顶”两个字,我们的谈话又进入一个奇妙的境界。据说这乌龙茶源自福建。清代咸丰年间,台湾鹿谷乡人林凤池赴福建应试,带回36株乌龙茶苗,看那凤凰山脉的冻顶山,山寒不生植被,于是就栽植在冻顶山,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乌龙茶苗到了冻顶山,一改抱病的样子,活得生龙活虎,尽管产量有限,但品质上佳,每一片茶都是一芽二叶,蓄足了山之寒冷,冻顶之灵气,成为乌龙茶中极品,较之原产地的乌龙茶,更上一个档次。这算不算一次“乌龙事件”?对于茶苗而言,它在冻顶,可能存活,可能死亡,冻顶未必是一个适合它的去处,但它耐住了高寒,适应了峻冷,硬是活出了品位,如果没有冻顶,乌龙茶可能就会一直是一个平庸的茶品。据说,有12株乌龙茶苗被植于麒麟潭边,看看吧,麒麟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得到天佑,天佑可保证生逢时食无忧的环境,但未必成就名品。但采得的茶,名气不大,口感也泛泛一般。有时候,我们被误解,被无端地安置在一个被冷落的位置,可能感觉这是一种不公平,一个被作践的人,未必都会沉寂,人们常说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就冻顶乌龙茶的身世看,显然我们认识到那一点是不够的,好的乌龙茶出自冻顶,所谓“高处不胜寒”,带着悲情,也打击了人们身处高寒而胜之的信心。冻顶成为成就乌龙茶的神圣之地,冻顶山下称“冻脚”,那里的乌龙茶就显得品质差些了,故有乌龙茶“愿生冻顶不生冻脚”的说法。有哪株茶苗甘愿充当第一批被发配冻顶的角色呢?
朋友听出了我话中端倪了,道,这样看来,我这次调整工作岗位,是误入“麒麟之地”了。其实,人生不必刻意去追求什么,一句话说“随遇而安”,也是处世的有温度的哲学。不要苛求什么知名度,不为镀金而奔赴高寒,才是人生的真境界。
我说,朋友把乌龙茶送我,是否也是闹了一出乌龙戏?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了才送你。本来想打电话给一位朋友过来取。被人看透,没有什么尴尬,反而多了一段乌龙故事的惊喜。他说,几年后也不会记得要送茶给谁,但乌龙的故事还记得。与我一席谈,这乌龙闹得还真有滋味。人生的很多事,都不是根据已经安排的逻辑进行的,打破了固定的逻辑线索和走向,总会同时架起另一座逻辑通道,在这条路上,我们也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也许是节外生枝的故事,也许是想不通的结局,起码是多了一些有趣的感悟吧。
沿着逻辑的直线轨迹,我们往往难以获得惊喜和美感。预设的东西多半是让人扫兴的。这一点,我那教数学的朋友颇有感慨。一条直线,可以标注出坐标,如果有了角,有了曲线抛物线,数学就有了万花筒般的精彩,这是真正的数理逻辑。就说那勾股定理吧,直线拐了弯,有了角,才有了毕达哥拉斯,就像那几株乌龙茶苗,辗转到了冻顶,才有了别致的口感,有了寒酿的韵味。美的东西是通透的,不必闹个乌龙才可以把文学和数学来个拉郎配才生出情趣。
三
拉开篇了就收不住,我将话题引到那个“乌”字上,这又是一大乌龙。英语中有owngoal一词,本来是足球被踢进自家的球门,而粤语“乌龙”有“搞错、乌里巴涂”等意思,如此则闹出了东西方语言上的乌龙。其实,乌龙茶的“乌”是黑的意思,据说弄出乌龙茶的人叫苏龙,因脸黑如我与朋友,便有了茶名“乌龙”。聊着聊着,让我想起一桩文学的悬案,也与“乌”字有关,张继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大众化的解释就是“乌鸦”,这乌鸦夜半而叫,讲不通,于是有了很多揣测,“乌啼”是指乌啼山,乌是指乌雀,是苏州一带称呼喜鹊的说法,的确有夜半而鸣的现象。乌龙,给这个诗句增添了不少韵味,意境不断扩展,远超越了写实。一个字可以让人获得那么丰富的审美体验,一道乌龙茶可以带来多少令人回味的故事。是的,就是足球场上进了乌龙球,也都是惊喜,不过自摆乌龙的一方,也都因球而发笑。乌龙,不是生活的禁忌,而是开心一刻。
我们回到乌龙茶的发酵工艺探讨上。乌龙茶属于半发酵的茶,于是有了半透明的琥珀之色。完全发酵,是熟透的感觉,乌龙茶半熟不透,所谓的恰到好处,应该就是半熟的成色吧。那些古诗人早就把目光留在“半熟”两个字上。“檐樱红半熟”,让白居易的狗“乌龙卧不惊”(乌龙是犬名);“杏子压枝黄半熟”,让李之仪直流口水;“昨梦黄粱半熟”,黄庭坚的梦也特别,一夜做不完,尚在“半熟”中;“半熟黄粱日未斜”,还是苏轼的梦好,这梦的确是“半熟”,日未斜,梦还夹生。可能熟透就味道老了,故皆喜欢半熟滋味,乌龙茶的半发酵是否是受到这些诗句所吟的境界的启发而创造,不得而知,但我有理由联系在一起。一顿酣酒喝得人酩酊大醉,那是酒徒的快乐;“眼底桃花酒半醺”,那才是喝酒的境界,半醺不醉更好。赏花半开的好,情有留白情更浓。得半之妙,妙在朦胧不透上。这乌龙茶,是留着一般半未发酵,放到我们的舌尖和胃口里继续发酵,这任务,绝不被制茶人越俎代庖,这是尊重我们喝茶人啊,更相信我们的胃能够继续发酵。
四
我又想到二十年前夜宿武夷山客舍的情境。夜里很闲,饭后溜达,踱到一卖茶的店铺,主人给我们推销他的茶,我说,不花钱能不能来一壶尝尝。这是典型的“打劫”,主人不恼,就沏茶一壶,原来是武夷山的乌龙茶。闲聊的腔调让我们一下子相识了,原来朋友是山东莱州人,他乡遇故知,这乌龙茶成了缘分。朋友南下景德镇,跟师傅学治壶手艺,见师傅每日捧一壶乌龙,他便心生背叛师祖之心,学了五年便南下武夷山,开一家茶店,主营乌龙茶。师傅说,这乌龙茶入壶,水半壶,茶半壶,叶子在壶中涨得满满,所以喜欢。这是什么道理,老乡至今弄不懂。说起这段故事,老乡说,这是乌龙案,谁懂他的心。缘分这东西,本就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完全是随机的,但我们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联系,哪怕这些联系很牵强,纯属乌龙,也是值得心存感激的。
从校长朋友那得一桶冻顶乌龙茶,我分了几个小盒装入,送给他们品,这次没有闹乌龙,完全是觉得品茶可得缘分,品了冻顶乌龙茶的,未必记得我朋友,而是与我结缘。
特别喜欢乌龙茶。好在不远处有一茶庄,名“安溪茶业”,即使我抽屉里不缺茶,也经常去买上一盒乌龙茶。
我觉得,我是爱上乌龙了。
爱上,可能因一段故事,一次奇遇,或者一见钟情。我爱上,是因获赠冻顶乌龙茶。在舌尖,在心底,埋下了乌龙的种子,爱就发芽了。我是不喜欢提前设计好了故事的走向的,人生惊喜,来自无可预料的才美。
2023年1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