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洗个澡过大年(散文)
一
洗澡水先烧好,不像在城里热水器开关一推,水温很快就升上来。老屋不行,几年前换的塑钢瓦,紫红色的,看着喜庆。父亲一开始不想置办,架不住本家大哥登门再三央求。好几家一块“捋瓦”,雇的都是捋瓦方面的师傅,横平竖直,该圆就圆,该方就方,头头是道。在整个镇子,十八个自然村给庄户人家捋过瓦。父亲答应了,瓦上了房顶,的确美观实用。问题是老房子快一个世纪,比父亲岁数大。墙体出现严重裂纹,大大小小的裂痕,仿佛一张张小嘴,往肚子里吸西北风。壁炉柴禾火烧到东方破晓,上半夜还可以,下半夜,房间的温度下降,被窝暖和,脑壳冻冰凉。别说洗澡,洗把脸也不爱动弹。能省就省了,水倒是源源不断。前两年,村里安了自来水。水从山涧引来的,甘甜,清纯。柴禾也有,临时上山砍都赶趟。一个“冷”字,吓退多少爱干净,想洗澡的人。老娘是女人,老娘再老也是女人。女人天生爱美,母亲也一样。母亲说郑重地说:“过年呢,怎么可以不洗澡。”
父亲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平素他是不喜欢洗澡,下田干活,摸虾捞鱼,身上遭得像泥猴,也不肯洗澡。但是,为迎接新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他必须让自己泡在家里那只大木头澡盆里,痛痛快快泡上一小时。坐在澡盆里,水的温度刚刚好,不是太热,阳光伸进来几缕,父亲没数,没时间数,他全部心思在泡澡的过程。他得好好享受享受,这水,这一个不平凡的日子,给他带来的喜悦和庄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地里忙,锄草、犁地、遛马、松土、施肥、浇水,收割。大部分时间,都被庄稼们占领。也许是真得困了,抑或水温高,令父亲舒坦的闭上眼,每年过年前一天,母亲烧几锅热水,家里五口人洗。祖父先洗,他是长辈,祖父洗澡,父亲用铁通盛一桶热水,把木头澡盆搬到祖父那间,帮祖父试好温度,祖父才下澡盆洗。祖父身体上的污垢不多,他是不做体力活的,是乡间说书人。走南闯北给人说书,赚钱。说好听一点是民间艺人,他本身就有洁癖,即便寒冬腊月,家里没有澡堂子,他会花钱去镇上的那家大众浴池,泡一泡澡。所以,祖父洗完澡的水,不发黑。祖父有一年洗澡过年,见澡盆的水还清亮的,扔了可惜,叫父亲洗。父亲说,“烧了几锅热水,就不用你洗完的了。”祖父当时笑吟吟的脸,瞬间晴转多云。他悻悻地进了自己屋子,我那会子感到父亲是冲撞了祖父,后来才清楚,原来祖父有肝炎,传染性强。祖父那一次在父亲面前被打脸,郁闷了好久,还是母亲慢慢开导,祖父也接受了,释怀了。母亲的持家理念始终是,坚守孝道,另外是家和万事兴。
实际上,我们和祖父共用着一个大澡盆,如果传染的话,谁也逃不了。目前为止,除了祖父,没人有这个病。祖父洗完澡,坐在热乎乎的被窝,抽一袋烟,继续感受泡澡带来的快乐与遐想。腊月二十九有时天空会挂着一弯月牙,有时是数不清的星星。祖父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月牙,星子,想另一世界的祖母。澡盆被父亲搬在隔着一堵墙的父亲那屋,祖父清晰听到父亲用手舀水,浇在头上,身上,哗啦哗啦出声,洗着洗着,门“吱嘎”被轻轻抬开,一双脚步,像蚊子飞来似的,毫无声响。接着,祖父被父亲和母亲的小声交流,整得五味杂陈。好像是父亲捏了母亲一下,母亲“哎呀”叫了声,父亲说,“别吵吵巴火,你还有啥?宝珠似的。”
母亲没接茬,只有水在手掌间传递,行走。月光悄悄挤进窗口,在房里看着洗澡的两个人,老花猫蜷缩在祖父的被子上,等着祖父与它一起睡觉。
二
父亲洗完澡,轮到我,那阵儿家穷得叮当响,我和弟盖一床被子,铺一张褥子,睡一铺炕。我家五间房子,祖父在东间,父亲母亲紧挨着祖父的屋子,中间是厨房,我俩在西屋。
澡盆子被父亲搬进我们屋里,放在地上,母亲朝澡盆子添满水,喊我先洗,弟后洗,我不干。八九岁了,我有羞耻感。母亲说,“赶紧洗,要不水凉了,别感冒。”弟撇撇嘴,“谁稀罕看似的。”戴上套帽,跟父亲出去放鞭。放的是二踢脚,成串的大鞭,父亲舍不得放,留除夕晚上放。
我把门栓插上,拒绝母亲给我搓澡,母亲嘟噜一句:“后背能搓到吗?犟种!”母亲的话被关在门外。
水是正好,不冷不热,我没敢全脱,水湿透全身后,擦了香皂,我记得清楚是舒肤佳香皂,香味浓。头发用的是月亮牌洗发香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犄角旮旯,我都搓遍了。母亲在门口叮嘱,衣服脱了洗!我扫了眼窗户,一块蓝色白花的确良窗帘,印着皎洁的月光。有狗叫三两声,稀稀拉拉的爆竹传来,还有小孩子的嬉笑声。我的心活跃起来,手加快速度。我知道,父亲和弟弟在门口玩得很开心。
二十五瓦的灯泡,已经很亮了。白天父亲换下那个十五瓦灯泡,这是新灯泡,光度够用。澡盆的水混了,不黑,当肥料下半亩韭菜地足够。我叽叽笑了,平常我也不爱洗澡,家里有祖父,父亲和弟弟,不方便。整个冬天,说不好听点,也就指望过年前一天,全家齐刷刷洗一次澡。
东北的冬天奇冷,洗完澡,我只想钻被窝,给脸擦了点友谊雪花膏,香香的,母亲找来秋衣秋裤穿上,弯下腰端起澡盆朝外走,母亲说,“这水,把身子过一遍,下二亩地。一个姑娘家家的,不知道多洗几次澡。”
弟洗澡最幸福,母亲给他搓洗不说,父亲时不时给他加一瓢热水,父母为他服务。弟调皮捣蛋,也不注意卫生,灰尘更多。水面不会儿就黑了,母亲说,今年种玉米不用猪粪,这肥水就中。手大劲地搓着弟的前胸后背,疼得弟像杀猪,嗷嗷叫,“妈呀,你轻点啊,疼。”
母亲说:“叫你淘气,天上北斗星能摘下来。”
等一家子其他成员都洗完,母亲最后洗。父亲不给母亲搓澡,他不耐烦。母亲习惯了,每次洗澡过年,母亲自己一个人完成。在他们的房间里。那时候,月亮有些偏西了,狗睡了,爆竹也睡了,父亲打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星星没有睡,月牙没有睡。母亲搓洗着身体,望着渐渐瘦弱的胸,小腹,心头掠过一丝伤感。十年前,哪是这样?母亲洗得时间最长,她在洗澡的过程中,把前半生回顾一遍。
现在,我们住进楼里,洗澡用热水器,想再舒服点就去浴池泡一泡。浴池在小区附近就有两三家,方便,但我嫌贵,一直搁家洗。父亲母亲呢,家里安了暖气片,烧煤炉,冬季室内温度也在十九、二十度。不过,洗澡还是用大澡盆子。原来的木头澡盆破了,旧了,躺在草厦子里。买了一只长方形大铝盆,做澡盆,人仰躺在里面也可以。父亲一般不洗澡,母亲平时倒是洗得次数多。老两口保持一个原则,必洗澡过大年。有一点,值得我们欣慰,父亲对母亲不再像以前,而是帮母亲劈柴,烧火,喂鸡喂猪,至于搓澡,他也主动帮母亲搓洗了。两个人一边搓澡,一边说着话儿。老伴老伴,老了才是伴,趁着都健在,珍惜吧。
说话间,爱人在洗手间喊我:“过来给我搓搓澡,水热了。”
嗯,明天过年了,我们一家三口也在洗澡过大年。
“盆澡”,大概日子好了也还在留恋,或许还有什么寓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