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春天不遥远(小说)
1
杨树上的蝉不会注意到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它们。我在的位置,一盘废弃的石碾,圆圆地泊在地上,被一株丁香花树遮着,这时候的阳光像狗一样在打蔫。村子很静,鸟的叫声也很萎靡。蝉却扯开嗓门,嚎得嗓子也哑了。一阵风吹来,干燥的泥土味儿格外浓。我继续观察那棵杨树上的蝉,一个人在我身后出现,一扭头吓我一跳。沙果,你干嘛鬼鬼祟祟的,大晌午不睡觉,跑这做啥?
沙果穿着一件红背心,白裤衩,老日头晒不黑的一张脸,让我羡慕妒忌恨。我在想,如果我有沙果这张白脸多好!那天,我去沙果家借毛驴趟谷子地,二婶摇着蒲扇出来,嗡声嗡气地说,俺家毛驴怀着崽,不能白用。掉了崽,谁赔得起?沙果抱着一捆青苞米秸秆进了院子,妈,毛驴才怀上的,小心点就行了。满园哥不在家,小薇也不容易。
去去去,一边凉快去!你懂个啥?沙果,你不想娶媳妇了?小薇小薇的是你叫的?
二婶你说得对,沙果该叫我一声嫂子。我不能不说话。
灰黑色的毛驴伸长脖子,要吃青秸秆,沙果将秸秆放入石槽内,小薇……你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小三个月,我凭啥叫你嫂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你说凭啥?就凭满园是你堂哥。
二婶说,村里有好几家养活牛马,你找他们借。
我心里就像被虫子咬了,不是滋味,往外走,沙果“哎哎哎”地喊,小薇,你等等。毛驴吃了这捆秸秆就下地干活,妈……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俺大大活着时,没少关照咱家。使唤一下驴咋了?磨不坏皮,磨不坏瓤的。
我不想去雇德三家的马车,德三是村书记黄波的小舅子。他不仅养着马车,春天那会又进了一辆翻耕机,我家就五亩地,有三亩好地,两亩薄地,雇德三的车马种地,一亩三百元。从拉粪,翻地,到秋收,五亩地就得一千五,先不说一亩收获多少苞米粒,年景好赖,人家德三是旱涝保收,我们不行,颗粒无收也要掏这笔钱给德三。满园在外地跟基建队的人做木匠活,大工匠的工资虽然高,除了刮风下雨,其他因素做不了活,掐头去尾也剩不了很多钱。老屋前年换了黑瓦,墙壁被岁月揉搓得伤痕累累,一推就倒的样子。满园和我说过,攒钱把房子掀了,翻修新宅子,儿子米米才五岁,娘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大一点再从长计议吧。村里很多家盖了新房,流光锃亮的大瓦房,安了太阳能,室内有洗澡间,跟城里没啥区别呢。满园这么一说,我也心动了,都是人,他们盖得了房子,我们缺什么?攒钱!满园搁家到集市买一斤十元的烟丝抽,挺节省的。出门买三元一盒的红嘴鸟抽,开了工资,工友们出去搓一顿,其他破费的事,满园不去,他要一点一点攒一座大房子,叫我和儿子米米过上好日子。我嫁给满园第二年,他爹就脑溢血走了,他娘一直和我们一起,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过春夏秋冬。婆婆老实,满园出去赚钱,不在家。二婶就来挑拨,二婶给我婆婆牵线搭桥,找老伴。二婶叉着腰,一棵歪脖子树似的,站在我家堂屋说,大嫂,你现在不找一个老头,在家看小辈的倒霉脸,到时候你会后悔的。满堂儿女也不如半路夫妻,大嫂你可得拿定主意。
婆婆说,满园不会同意的,媳妇待我都不错,我也离不开米米,我孙子。
二婶撇撇嘴,我为你好,别寻思我害你。你看老王婆子,男人死了,三七没过,就招了一个退休老工人来,隔三差五两个人去集口,买鱼买肉,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眼红?
婆婆动摇了。我说,二婶,你做这事我不反对,可你得问问满园,征求他的同意啊!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不能越锅台上炕,这不明摆着欺负我们?
二婶是被沙果拖回去的。沙果读到高中,高考落榜,读得人精瘦,像细麻杆,看不出他还蛮有力气,拽着二婶就像提小鸡。二婶见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同相亲的老头约好,在哪见面,我婆婆穿戴整齐,谎称去赶集,与老头见了。老头是退休老工人,有退休金对我婆婆很挑剔,摸一把我婆婆的手说,这是庄稼把头的手,太粗糙了。连着看了三四个老头,有一个种地的,在家养了六头牛,牛下崽就能卖一笔钱,他倒是不嫌弃我婆婆,进门看家的日子都定好了,婆婆还是没和我说。是听沙果告诉我的,他说,二婶保的媒,过几天婆婆就夹包去那家过日子了,快给满园打电话。
满园从工地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来。请来二婶,一根接一根抽纸喇叭烟,问婆婆,你真的要走吗?婆婆沉吟半天说,我也不想走,你二婶说,我找个老伴也减轻你们负担。
二婶挤挤眼说,大嫂,我可没逼你啊!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婆婆嗫嚅着嘴唇说,那满园,你让我走不?
满园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妈,你走我们不反对,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就你老实巴交的,去了别家挨欺负咋办?
婆婆说,那,那我不走了。
二婶扭着大腚,气呼呼地边走边说,大嫂,你是不知好歹的货,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我大声说,二婶,你走好,不送。好狗看好自家门,对不对?
二婶打那以后,不找婆婆说话了,和一帮老娘们扎堆,编排我瞎话,我左耳朵听,右耳朵放出去了。她心里顶记恨我抢白她的话,才不愿借毛驴给我。听婆婆说过,大大在时,他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公公都去帮衬,垒个厕所也找公公,盖房子捋瓦,公公一马当先干在前头,公公走了,两家的关系,就疏远了。不咋走动了。逢年过节的,我与满园去拜访下二婶,在他家宗谱供桌前磕几个头,说几句吉利话,也就散了。二婶记恨我的另一个原因,自然是沙果。
沙果对我好,我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沙果和我同岁,又爱读书。高考落榜后,他经常来我家借书看,我有很多藏书。沙果一来,我婆婆就带着米米出去了,我不明白婆婆是什么意思。幸好沙果没有动手动脚,他就是坐在木椅上,翻一下那些书,看看我写的稿子,沙果说,小薇,你会成为作家的,我保证。我说,你没事就回吧,免得人说三道四。
沙果不走,鼻子闻了闻,小声说,小薇,真香。
什么香?
沙果说,你身上有香气,我就稀罕闻。
女人们都这样啊,有啥?洗发水的味儿呗。
沙果说,才不是,村中的那些婆娘有狐臭,韭菜霉烂的气味,我讨厌。
沙果的话让我怦然心动,别瞎说,我干活去了。
我转身去院里的菜地拔草,沙果随便拿了本书,就走了。
沙果三天两头来,有时是晌午,有时是黄昏,二婶怎么拦阻也不听。
我回到家,做了土豆丸子,锅边抹一圈黄面饼子,熥了一碗鸡蛋羹,想着谷子地不趟一场雨下来谷子就将倒伏,二婶咋变得恁坏?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公公在时,帮衬她家那么多,就借毛驴趟下地,也不借!该死的满园,要是在家多好!吃饭时,婆婆叹了口气说,咱得罪你二婶了,我豁上老脸去借,也够呛能借着。听东院你四爷说,傍黑有中雨,关门雨下一宿。要不,我去跟你二婶借?
我扒拉几口土豆丸子,觉得索然无味,吃不下去。妈,还是我去借吧,二婶还不是因为给你介绍老伴的事,恨我来着,解铃还须系铃人。
婆婆搂着米米午睡了。我洗了把脸,朝二婶家走去。
过了一条街,往一道山坡一拐,就是二婶家。
二婶正在毛驴圈前,一脸横肉地和沙果说话,我躲在墙角的樱桃树底,没进去。
二婶说,你不想打光棍,你就别去小薇家。大伙是咋说你俩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沙果说,我和小薇一毛钱的事儿没有,谁爱咋说就咋说。
二婶气得胸口疼。沙果说,妈,我讨不到老婆那是我个人的命,和小薇有啥关系?
二婶说,反正,这毛驴不借小薇用。
沙果见一捆青苞米秸秆吃光了,牵起毛驴的缰绳就往外走。
二婶横在院当间,不许走!
沙果说,我到河套给毛驴饮饮水不行啊?
二婶说,反正不许给小薇家趟地。
好,妈我答应你,不去!
我急忙闪到一边,沙果牵着毛驴朝河套奔去,我也去了河套。
二婶没有跟来,二婶有午睡的习惯,几十年雷打不动。
出来吧,我早知道你来了,沙果让驴喝足了清凉的河水,驴乖乖地跟着他离开河堤。
小薇,我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过后就好了。赶紧去你家谷地,傍黑这雨不能小了。你看,天边厚厚的积雨云。
沙果在前头走,我不远不近尾随在后面。
我家的谷地在一大片苞米地中间,这一亩谷子是满园要种的,他说,工头爱吃乡下自家种的小米,秋后收了加工好送工头一些。满园的心思我清楚,他想把和工头关系弄好,他们基建队那个姓吴的代工干到年底就不干了,满园想着代工的位子。工头姓张,长着一张明星脸,帅得没法形容,满园支持他。我家杀年猪,他开车来了,数九隆冬,大樱桃,猕猴桃,葡萄酒带了好几箱子。也不见外,上炕盘腿一坐,和满园的叔伯大爷,亲戚朋友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临走,满园和我商量,给一只猪后肘子,一块熟肉,两根粗血肠。张工头的老娘还健在,捎给老人吃,情理上的事儿,不能掉链子。张工头执意不要,满园和我一起硬塞到他的车后备箱里,张工头盛情难却,也就顺理成章了。谷子可以为满园的前途架一座桥梁,也给我们琐碎的日子添一道靓丽的风景,谷子养胃,熬粥也简单。
一路上,我想着谷子的美好,天蓝得一尘不染,云朵白得那么纯粹,听着毛驴蹄子踩在土道上的沙沙声,风柔柔地掠过树木山川,向着我未知的远方奔去。我突然感到山野沟壑比往昔亲切多了。那份枯燥乏味的氛围,一瞬间荡然无存。
很快来到了那片谷地前,两边的苞米棵扬起绿油油的青纱帐,枝干上端已经鼓出手指长的苞米,丝丝绺绺的缨子,安静地低垂着。鬼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出奇地好,沙果也不说话,把犁铧摆正方向,插进地里,毛驴也是熟悉操作流程,驾,沙果喊了一嗓子,毛驴后蹄子猛一踩地,身子就窜入齐腰深的谷子丛中。我追上去,牵着毛驴兜嘴拴着的绳子,唯恐毛驴走歪,犁了谷子的根系。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被泥浪覆过的地垄,笔直而厚实,相信雨水冲刷不了它的茁壮。
谷子地犁完的时候,沙果把毛驴拴在堤坝的一株老榆树上,毛驴悠闲自得地啃着脚前的青草,沙果浑身汗湿透了,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谷地紧挨着清水河上游,自山涧流出的溪水,常年不干涸,溪流一路走走停停,行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潭,潭的周围水草茂盛,有鱼儿幸福游弋,村里的孩子常来潭里捉鱼逮蝲蛄,溪流两岸围绕着一片片庄稼地,多年生的平杨柳和刺槐树,一道强大的绿荫带,仿佛一条翠绿色的纱巾,逶迤而来,流经几个村落,最后汇入黄海。
沙果脱下背心,笑嘻嘻地说,小薇,帮我洗洗呗?
这也没有香皂,回去洗吧。
哎哎哎!小薇,我和毛驴忙了一晌午,你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脸忽悠一下红了,沙果,你唯恐天下不乱?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裸着上身和我在这旮旯,被人碰上,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你不要娶媳妇?
呵呵,小薇,都什么年代了?我们也没做啥啊?嘴长在人家脸上,想咋喷粪就喷啊!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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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在往死里干嚎,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把一生的力气全耗尽了,一丝风也没有,树木静止的画面,直抵内心。我刚想朝家走,沙果冷丁伸出长胳膊,将我拽到水里,我咕咚落入水潭,惯性使然,一下子扑在沙果怀里,我来不及挣脱,就被一张灼热的唇吸得呼吸急促,呜呜……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燥热,一股血流直往头上涌,好不容易推开沙果,你……疯了!我可是你嫂子,你这是在欺负你满园哥!我爬上岸,落荒而逃,身后是沙果掷地有声的话:告诉你,小薇,我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我心里你是小薇,不是嫂子。
我浑身精湿,走上通向村里的蜿蜒小径时,一个人影哗啦啦钻进了旁边的苞米地,毛驴发出“欧啊”声,长啸着。
我刚入村口,就被从苞米地出来的一个人堵住了,德三?大晌午的你不在家歇着,跑苞米地吓人?
德三嬉皮笑脸地说,嘿嘿,小薇,我要是在家睡觉,能看到你和沙果的这场戏?
你……德三,你别瞎掰扯,我和沙果做啥了?
德三抱着膀子,一步一步靠近我,小薇,要不要我把你俩亲嘴的镜头给你看看?
德三!做人不要太过分!我和沙果不好,你好不到哪里去!
小薇,你急眼什么?在家乡,嫂子是小叔子的半拉炕,按理说也没啥,但你别忘了,你男人在外辛辛苦苦,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流汗养家,你搁家给他整一顶绿帽子,是不是太那个了?
德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就别怪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身子筛糠般地抖,你……你怎么诋毁我都行,沙果还没找对象,你嘴下积德,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
小薇,你威胁我?我抓着你们的把柄,要我不说也可以,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你陪我睡一觉,我就权当没看见。
呸!臭不要脸。想白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