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稻子长在田野里，风吹日晒，经受过风雨后的稻子，成熟起来。最后，稻子成为了千家万户的米粮，填饱人们的胃腹，养活了多少人，可能稻子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也是一棵稻子，也来自田野。他叫杨树，可是没有人叫他的名字，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又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都叫他稻子，开始在公司里这么叫，后来，周围的人都在这么叫。只有回到村庄里，回到老家，才有人喊他一声树娃，那就是爷爷、奶奶、爹娘还有乡亲们。
　　 奶奶叫他树娃仔，奶奶觉得他就是一棵小树苗儿，一天天长大了。小时候，母亲总担心他长歪了，每天都要扶一扶他，数落一下他。爹呢，管的更加严格，动不动就挥着拳说：树娃，我可不惯着你，不听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他是家里独苗儿，上面有五个姐姐，爹从来没有把他娇惯着养过的。唯有奶奶护着他，说：谁也不许管教我的大孙子，我的大孙子最有出息，别给我管坏了。
　　 他呢，很努力的，他在学校里总是考出好成绩来，想用此来证明自己是争气的，爹娘没有白养自己，应该为自己骄傲。
　　 自小他就喜欢稻子，因为他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水稻，大片大片地种，整个村庄都被稻子包围着，村庄里村庄外，一望无际的稻田，数也数不清呢。他从小喜欢跟着爹娘去稻田里，爹娘那时还有爷爷，都在稻田里忙着，不是插秧，就是施肥，再就是拔草，每天都泡在水里。奶奶做好了饭就往稻田里送，奶奶要抱着他回家，他就会哭闹，要是奶奶把他留在家里，他会哭闹不止，而且，会偷偷往稻田里跑，边跑边喊着：稻子，稻子，我要稻子……
　　 奶奶就不明白了，好好的在家，多好呢，咋还愿意往稻田里跑？谁告诉你那叫稻子，咋不叫麦子，玉米，高粱呐？
　　 爹说：这是错不了的，树娃在娘肚子里吃的是稻子，看着是稻子，空气里到处都是稻子气味，他对稻子印象深呢。
　　 爷爷也说：树蛙是稻田里生长出来的，脑子里只记住了稻子嘞，好娃子，没有忘本呢。
　　 他从来都不争辩什么，他来到稻田，大人们在稻田里忙碌着，他就在稻田里玩耍，一身水，一身泥，他玩得不亦乐乎。
　　 他看着爷爷爹和娘弯腰在水田里，一步步倒退着，很快面前就一行行长满了稻苗，稻苗绿绿的，一行行整整齐齐，在水里，舒展着，很精神。娘会吟诵：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娘吟咏着，一句句叫着他也去吟诵。他知道娘是有文化的，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读高中的娘考上了大学没有去读，早早下来在村子里务农，后来就嫁给了爹。爹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爹没读几年书。但是，爹也喜欢这诗那文呀，娘和他聊得来，互相也写点什么，互相传看，只是一结了婚，忙起来，就再也顾不上了。爹一到晚上呼呼睡大觉，只有娘，翻看着自己从前些的这诗那文的，慢慢眼皮在打架了，睁也睁不开了，去到周公梦里读着诗那文字去了。
　　
　　 二
　　 慢慢的树娃长大了，开始读书了，他很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考上大学的那天，别提多高兴了，一家人好似过节一样，只是爷爷和爹都不在了，不然的话，爷爷和爹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奶奶高兴，逢人就说：知道吗？我孙子，叫树娃的，考上了大学嘞，就要去读大学里，呵呵，高兴呀。娘也很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娘也是犯愁了，咋办呢，咋去供一位大学生呀？自己年纪也是不小了，稻田里的活也干着有些超负荷了，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又得了心脑血管疾病，这人呀，一过了四五十，病就来了呢。
　　 奶奶也是在犯愁了，心想，树娃爷爷和爹都是得了疾病，也不吭不说的，强忍着，继续在稻田里忙着，才没有及时治疗，才突然病发，唉！树蛙娘一个人来供树娃仔读书，是太受累了点呢。
　　 幸亏几位姐姐，有的出嫁了，有的没有出嫁，都抢着出钱来供弟弟去上学。姐姐们都在想，再苦再难也要供弟弟读书，自己没有机会读大学了，就让弟弟为自己去实现吧。
　　 就这样，他杨树走进了大学。很认真地读完了大学，在他读大学期间，他依旧喜欢稻田，只要回家，他就往稻田里跑，帮着娘插秧、施肥、排水灌水……有时候，他站在稻田里，赤着的脚深深陷在泥水里，仿佛间他和稻子一样，长在水田里，长在油绿的水稻间，他想他就是稻子，就是田野里的一棵稻子，他抬头看着蓝天，白云，看着一只只白鹭飞来飞去，绿绿的稻苗，白色的飞鸟，瓦蓝的天空，清清的水田，倒映着他和稻子，在水田的波纹里，摇曳着，漫漶成一幅天然油画，美丽，纯然。
　　 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应该是属于稻田的，属于田野，属于广袤田地里的，因为他是一棵稻子。
　　 站在稻田里，他想起祖祖辈辈都是农人的父辈，想起爷爷和爹，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祖祖辈辈耕种这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着自己耕种的田地里的粮食，很知足，也很惬意。
　　
　　 三
　　 然而，杨树，他还是离开了村庄，走进了城市。他毕业后分配到了本土的一所小城里。虽然离家不远，但是，来回也要坐车的，汽车火车都通往他的村庄，只是麻烦一点，但是，每周都能回去，这让他心里安慰不少。因为娘年纪大了，奶奶也很老了，都身体有病，需要他照顾了。
　　 本以为进了公司，可以安心上班赚钱来报答娘和奶奶还有姐姐们了，然而，并非如此，因为他工作得不算顺心。
　　 第一天上班，他很自然的介绍自己，说自己家是农村的，爹娘靠种稻子养育他长大，娘和姐姐们又是靠种稻子供他上学，读到大学……哗——一片笑声，从此同事都叫他稻子，见了他，也都一伸舌头，悄悄说：稻田里来的。那绝对不是羡慕，而是说不上来的一种鄙视，很瞧不起。他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心想：稻田里来到咋了，你们看不起稻子，你们难道不食五谷吗？没有稻子，看你们不被饿死才怪嘞。
　　 他在技术部，负责技术。杨树很敬业，他想在短时期内，就把公司里研发的新技术早日搞成，不分昼夜他埋头苦干，然而，成效并不显著，几次将新研究的技术推广下去，几次都是以失败告终。他心里急是一方面，团队里的人也开始对他有了看法，悄悄地与他拉开距离，本就不融洽的同事关系更加疏远。人们都感觉他好大喜功，爱出风头，没有真才实学，比稻子还要稻子，纯粹的土老帽，什么也不是。
　　 他的心里布满了一片阴云，很压抑，吃不好，也睡不好，说不出什么滋味，总是精神不振，没有了精神头。他抑郁了吗？回到稻田里，站在水田中，感觉爷爷向他微微笑，爹也冲着他微微笑。阳光照在水田里，反射出的光彩，照射在他的身上脸上，明澈，清亮。他忽然想起娘总是喜欢吟诵的那首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儿时的他清亮的嗓音一下子在稻田里响起，伴随着母亲浑厚的声音，再加上布谷鸟儿的叫声水牛的“哞哞”声，真是美妙，天然，令他沉醉，好怀念呀。
　　 于是，他低低吟诵道：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抬头时，娘站在稻田边上望着他，微微含笑，慢慢地不断点头：树娃，这就对嘛，遇见困难，想不开了，就站在稻田去，看一看稻子，想一想稻子，就会想明白了么，对不？
　　 嗯，嗯。他连连点头，也笑了，真是茅塞顿开呀。突然间他悟出来了什么，自己还说自己就是一棵稻子呢，其实离着稻子还是有距离的，灰心什么？气馁什么？身为稻子就该如稻子一样有稻子的心胸与气魄呢。
　　 是的一棵稻子，成长起来，遇到的困难要很多很多呢。风吹雨打，病虫害，还有旱涝洪水冰雹的灾年，太多自然灾害，还有人为的污染与农药……然而，稻子却从来没有气馁过，或许稻子记住了自己是一棵稻子，是否？自己已然，达到忘我之境？又是否？真的是消除掉了所有杂念妄想，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了全身心呢？低头可见水中天的一份心境，会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不要去在乎别人怎样议论自己，而至于成功与失败。哪里会有一帆风顺呢，不该气馁呀，也不该挫败后一蹶不振，这才对呀。
　　 走出稻田时，恰好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天空下，稻田里一片金光闪闪，稻子马上又要收获了。他，听到了稻子的心跳，抚摸一下自己的心动，已经接近一棵稻子的心跳，仿佛间，听懂了一棵稻子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