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想做一条鱼(散文)
抓鱼,网鱼,打渔,钓鱼,养鱼,吃鱼,赏鱼……鱼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可能,我常常想,没有鱼的人类世界可能会黯淡。但我们对鱼的世界,并非很了解。走进鱼的世界,会获得很多快乐,有了感触,哪怕是鱼成为人们口中之物,根本无法用“死亡”来描述,依然有着美感。于是,我一直幻想着自己做一条鱼。
一
我从小喜欢抓鱼摸虾。尤其喜欢到小河里,用柳条编的篮子捞鱼。
下颌刚好贴着水面,确保别让嘴巴呛水,弯腰尽量将篮子往水岸下方鱼扎堆的地方伸,觉得深度不够,就一只脚站稳,用另一只脚把篮子往斜下方再踹踹。稍安静下,给鱼制造一个虚惊一场的错觉,间隔一两分钟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篮子提起,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水漏下,鱼在篮底活蹦乱跳,噼噼啪啪,像运动员蹦床似的,那场面,引起小伙伴的一阵欢呼。每次都小有收获,能捕到一些鲤鱼、鲫鱼、柳根、白漂鱼等等。鱼带给我们孩子无比的快乐,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有快乐就要有鱼,如果我是鱼,一定会给伙伴们带来乐趣吧?我这样想。但我怕被伙伴们弄死,孩子们的手没轻没重的。
抓到的鱼,稍大点的,交给母亲,和粉条、豆腐什么放一起烧,借个味儿,提提鲜。也算改善家里伙食了,虽然母亲数落我去玩水危险,但我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些得意。小的,我就盛一盆水,把它们放在里面养上几天,直到它们停止游动,像几片树叶浮在水面上。我觉得做一条自由的鱼,才是乐趣。想想早出晚归的人们,也像一条条鱼,只是他们的世界更复杂。复杂的,我不敢去多想,还是喜欢做一条鱼。
成家立业后,多次搬家,在2002年后,我终于有了条件,在家里养起了鱼。当时,在花鸟鱼市场,一个卖鱼人随手打捞一网兜金鱼苗,放进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里,扎紧,给我带回。我几乎没一点养鱼常识,只听卖鱼人说这鱼好养。暗自还有一个想法,想做一条鱼,我想懂得鱼的世界。
这些金鱼体型不大,长短不一,多呈红色、橙色,有一两条银色的参杂在一块儿,身姿奇异,色彩艳丽。我把鱼缸放在卧室里的电视柜旁,随时随地都能看上几眼,包括看电视时,余光也跟着鱼儿游荡。为了给它们创造良好的生存环境,我配了小型的输氧泵,输气管在水里吐出美丽的气泡,惹得鱼去追逐,在缸底,我还放置了两棵水草,水草轻轻摇曳,和鱼们热情互动。那时,我的确感觉到了,我是一条鱼,不仅仅是目光跟随鱼缸里的鱼游弋,心也被鱼牵着,每日看鱼,自在的情绪来自鱼。
有一段时间,我入睡困难,医生给我配了些药,然后嘱咐我精神一定要放松。看书、听音乐、观赏花鸟虫鱼都是好办法。于是,我只要得空,就会站在鱼缸前,看鱼儿来回穿梭。鱼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它们,它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就是我要学习之处吧,我容易焦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想得太多。这是医疗失眠之外的收获,我很得意,自在得好像世界只有自己了。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有的鱼似乎不兴奋了,再过几天,有的鱼竟死掉了。我紧张了,赶紧查阅了养鱼书籍,上面讲了多种可能,这叫我莫衷一是。正好,看见小区的人工湖里,管理人员开始放养锦鲤鱼了,这提醒了我。为了挽救剩下的金鱼,趁无人注意,我索性将这些鱼放进了小区的人工湖里。人工湖也不大,但比起鱼缸还是宽敞多了,明亮多了,恭贺它们乔迁之喜!我还想做一条鱼。鱼的世界并非那么简单,也面临着危机,也需要拯救。我第一次觉得,鱼和人的世界有着某种交融和相似。
2009年初,母亲来沪。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和母亲坐在湖边的绿廊里,观赏水中的鱼。由于天气有些冷,鱼都聚集在阳光照到的地方,懒洋洋的。我们撒点面包渣,鱼儿几乎是排着队来用餐的,俏皮的小嘴灵巧又可爱。有些大一点儿的鱼不守秩序,几乎是从水底冲上来,连吞几口食物后,就溜之大吉。母亲絮叨着,怎么不排队,像嗔怪自己的孩子一样。从没见母亲这样开心,我们的笑容映在水中,鱼儿以为有两朵莲花盛开,争相前来啄食。
不知我放养的鱼还在不在,母亲的身体却今非昔比了。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如今生病的母亲时时叫人牵挂,精神似乎也不比鱼好,一会明白,一会糊涂,提起那天我跟她看鱼的事情,她根本不记得。记得不记得,无关紧要,母亲曾经快乐过,我只能只有去想。
我把母亲也想象成一条鱼了。她游到我的世界,我给母亲一个水流氧量充足的鱼缸,养着,一定快乐。这是我的孝道。肤浅,但实在。所以,有时间我就陪着母亲,也把母亲看成一条自在的鱼。
二
鱼有近两万种,我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我唯独对大马哈鱼印象深刻,这名字叫起来有点笨拙,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实诚。
1991年秋,当时在市里工厂工作,有幸和财务科同事有了一次难忘的秋游。是去抚远县的一个小镇,在黑龙江边上,大巴车从市区出来,那时还没有高速路,走的都是国道,弯弯拐拐开了四五个小时才到。江对面就是俄罗斯的一座中等城市,只是年代久远,小镇和对岸城市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当我们的游船开到江中的分界线旁时,我清晰地看到了对岸寥落的行人、葱郁的树木、林立的楼房和往来奔驰的车辆。有意思的是,还看见一辆红色拉达车在江边的路上熄火了,几个人正在后面推。我们的目的主要是来吃鱼,看到有意思的事,算给吃鱼加上点味觉诱惑吧。
烧鱼前,厨师还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马哈鱼到包间里给我们看,没等我们看清楚,他转身出去了。当时饭桌上,还有一碗著名的大马哈鱼鱼籽,但我从心里觉得它应该出现在西餐桌上,兴趣不大。因为是全鱼宴,桌上各色鱼种琳琅满目,所以,反倒淡化了我对大马哈鱼的记忆,但无疑大马哈鱼是桌上的领衔。可能因为鱼的生存特性,市面上难见活的大马哈鱼,所以,我为吃到一次这样的鱼宴自豪了许久。这是我唯一一次吃到新鲜的大马哈鱼,却不止一次跟别人提起过,有点儿炫耀。
鱼是美味,被吃,并非一个悲剧。一个人,能够被大家接受,对他人有点意义,作为“牺牲”之物,又有什么。
2013年盛夏,从上海回老家参加高中毕业三十年班庆,途径哈尔滨,在一家副食品商店,遇见了久违的大马哈咸鱼干,包装得非常精美。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条带回,放在冰箱里,陆陆续续吃了几个月。按照现在的生活水平,吃咸鱼纯属回忆了,更别说这种腌制食品对身体并无好处。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吃,那段时间,弄得我三天两头测血压,担心这咸鱼干升高了我的血压。鱼,被做成咸鱼,我无法知道这种状态的食品有什么特别,但口味的确变了,变得让我们得到了不一样的口感。我们的嘴巴能够在鱼的身上获得更多的口味,可以说,鱼丰富了我们的生活,提高了生活的品质。
我一直以为,鱼的一生就是图个逍遥,吃喝玩乐,俨然就是公子哥的做派。一日,休息在家,看央视纪实频道,正在介绍一种鱼类,巧了,就是我家乡盛产的大马哈鱼。这次,彻底颠覆了我对鱼的认识。
大马哈鱼是鲑鱼的一种,是著名的冷水性溯河产卵洄游鱼类。学名“大马哈”鱼,来自于黑龙江省的赫哲语音译。它们出生在江河淡水中,却要长途跋涉到太平洋的海水中长大。海洋里生活了三至五年后才在夏季或秋季成群结队返回江中。一路上它们不进食,体力耗尽,遍体鳞伤,产卵后一到两周即死亡,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已。“海里生,江里死”,是大马哈鱼一生悲壮的轮回。每年秋季,在我国黑龙江、乌苏里江和图们江可以见到这些大马哈鱼。
至此,我想到一句俗语,马大哈,这词怎么来的。毕业实习的时候,带队老师就开玩笑说我,一看就是个马大哈。查了一下,应该是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缩写。幸好这个词与大马哈鱼没什么关系,否则,我坚决要求给这鱼昭雪。为了生存,为了物种传承,大马哈鱼这一生,来来去去,组织多么缜密,用心有多良苦啊!
且不说它们是珍贵的经济鱼类,深受人们的喜爱,素以肉质鲜美、营养丰富著称,其卵也是著名的水产品,营养价值很高,单是这种向死而生的献身精神就令我感动不已。
不只是大马哈鱼,那些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并非是游戏人间,玩世不恭。我们或许无法理解它们的苦和累,鱼在水中,我们看不见它们流下的眼泪。鱼把自己的眼泪融入水中,就像有人流泪自己咽下,这是一种境界,并非所有人都具备这样的隐忍精神。想想那些年走过的路,淌过的河,我常常诉苦于人,在鱼的面前,我有点渺小了。
三
为了健康,来南方后,跟朋友学起了游泳。
我一直认为,游泳到了一定的境界,就像一条鱼儿水中游。我最羡慕自由泳的人,出发后,有一段游程是利用身体爆发力,像鱼一样惯性滑行,那份自由自在,想必是灵魂出窍的感觉。
我几乎迷上了游泳,但我还没掌握游泳的真谛。我还是不能像鱼那样,轻盈洒脱,一旦不用力划动,身体就会下沉。朋友说我训练不够,我未置可否,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自己还没有卸下身上的辎重。
我崇拜鱼,也误解了鱼。鱼活得远非我们看到的那样惬意,甚至它们非常艰难。如果不是不停地游,用鳃从水中获得持续的氧气,即使是铠甲裹身也会窒息;如果没有大马哈鱼一样的慷慨赴死,很多动物都会断子绝孙,最终从这个星球上绝迹。
我非常崇敬那些深水潜水员,他们像鱼那般自信地潜入水中,最先看到水底奇幻的圣境、那些沉没的风景。他们屏幕上看起来那么轻松,如同一条海底鲨那样泰然自若,背后是平时每天要完成五公里负重长跑和水下各种高强度训练。
现在,中国建成了自己的航天站,宇航员在我心目中无比神圣。他们在太空里行走,像鱼儿一样漂漂浮浮,尤其从舱门进入太空家园的时候,用鱼贯而入描绘再也恰当不过。殊不知,他们在地面时,每天像鱼一样,数小时浸泡在水槽中,以适应失重的感觉。人体是有极限的,到了真空环境,要承受很大的体内压力,其实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如此长期苦练,他们才成为潇洒的飞天鱼,才有今天遨游茫茫太空的传奇诞生。
并非不爱本职工作,也并非不珍惜当下的生活,我只是想叫自己的人生更丰富些,我只是有着太多的英雄梦。如果生命能重新选择,我想做一条鱼,如果职场可以重新开始,我想上天入海,快乐地游弋其间。又想,即使不能倒退,从现在开始,也未晚,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像鱼儿那样获取快乐,努力做到游刃有余。
有一次,跟几个朋友说起这个想法后,他们都哈哈大笑,我知道这笑声里的意思。即使我的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没关系,我会一直憧憬下去,每次想起来,一样能感受到鱼的快乐。一个人总是背负着一些不应该有的东西,是沉重的,把快乐压垮。
做一条鱼,读懂鱼,了解理解鱼这种生命体的自在,我觉得来自异类的教育,可能更让我感到新颖而研究起来更深入。我也知道,可能鱼也有痛苦,但从不言苦。《庄子》里记载惠子的一个疑问:“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不问“焉知鱼之苦”。在我的心中,快乐莫如鱼,我不知,但我隐约感受“鱼之乐”,一个人的快乐,未必是别人可以看懂的,用心感知吧。做一条鱼,自己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