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秋雾夜行(散文)
深秋的一个早上,一丝风也没有,还没等走出村子,雾却越来越浓了,团团浓雾好似从天而降,快接近地面时转而又向上升腾,直到在眼前形成了流动的雾墙,面对面也见不到人影。眼里也变得凉津津的,沾在睫毛上的雾化成了水后,不停地钻到眼睛里。
浓雾也挡住了天光的踪影,不管是紧走还是慢行,始终铁桶似的围绕在身周。伸手把雾拨到一边,马上又有更多的雾涌过来;抡臂挥去,更是惊不起半分波澜。无形胜了有形,倒有点古代哲学的意味。往日这条路上全是匆匆赶早的学生,现在却没有半点声息,四野寂静,静得人心发慌。现在是几点了,我打个冷颤,不由自问。
我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家里没有闹钟,更没有手表那种洋玩意。那时我们全靠感觉猜时间,或是看日头的高低来估时间,比如日上三竿大约是八九点钟了,日到头顶便是正午。村里的大喇叭也能报时间,但大喇叭每天只响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停下来的时间多,喇叭停了后还是要靠猜。只有村长家里有个闹钟,挂在他家后墙上,紫黑色的木头外壳,透着一丝不苟的古朴气息。随着嘀嘀嗒嗒的声响,金色的摆锤不急不躁地摆动,永不知疲倦。神秘,也让人羡慕。
“快起来,快起来,要迟到了大懒虫……”奶奶每天都是这样催促着,于是我从甜梦中极不情愿地被叫醒。年岁大了的奶奶,像不知疲倦的钟,晚上常会陪着一帮亲邻拉呱,她们话题先是身边的新闻,谁家的小子看上哪个姑娘,谁家添了孙子,那个老人快不行了。大家一阵叹息一阵后,这才转入夜话的主题,把在集市听来鼓书戏文再重复一遍给别人听。夜话是她们的娱乐,情谊也在这样的交流中更浓,这样的夜话每天要延续到半夜。
尽管熬到深夜,但这丝毫不影响奶奶第二天早起,常是鸡还没叫她便醒了,做好饭后就开始催我们起床。那时我正值贪睡的年纪,爬到床上倒头就睡,从早能睡到晚,就奇怪难道奶奶不会困。直到后来我成家后,时常在半夜里醒来,然后瞪着眼睛等天亮时,这才明白平凡人活在世上,代代总要重复着置业、成家、生子、死去的固有轨迹。哪件烟火琐事也离不了用钱去填补窟隆,人生像被无形的大手在推着去挣钱,谁能坦然安睡。
踏踏踏踏……身后传来脚步踏在沙土路上的声音,但响过几声又没了声息,转头看去,只见团团浓雾如墨似的山峦移动,又似怪兽向我威压而来。我赶忙向前紧走几步,那脚步声也好像消失了。再回过头去看,身后只有漆黑的浓雾。我又试着加快脚步,奇怪的是见我快了,那脚步声如影随行似地又响了起来,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并且时有时无,虚虚实实,忧人心神。于是我心里害怕起来,想到村里曾有人,夜间走在村里到集镇那段常走的熟路上,也能走得精疲力竭。鸡叫后才发现是在原地打转。我可不想被搅乱了心神啊。
我又向前紧赶了一阵,估摸着该到村部了,胆子瞬时又大起来。村部旁边有个商店,平时老远就能闻到糖果的香甜味儿,我们常围在柜台前买那一分钱一块的糖果。一个脸上有疤的瘦皮匠常斜倚在柜台上,用手指沾着掉落在柜台上的盐粒喝酒。喝罢酒的皮匠高兴起来,便扯开沙哑的喉咙唱起了赵子龙大战长板坡,他把自己当成了战无不胜的赵子龙,天下唯他独大。商店对面还有个兽医站,满身骚臭味的胖站长常毫不怜惜地把针管插进鼓胀的马肚子里,马肚里的浊气就顺着针管嘶叫着欢跑出来,待肚子瘪下,大马就甩动起脖子,打个喷嚏后又来了精神……商店、兽医站这些地方都有人守夜。有人的地方还怕什么浓雾,也不怕奇怪的脚步声。
然而,当我把渴盼的目光投向路旁,想借着糖果香找到商店、或凭着牲畜留下的屎尿味找到兽医站时,却不由地万分失望。只见大团大团的浓雾在飘来移去,上下翻腾,像厚重的山门在缓缓闭合,封固了一切实体与味道,没有人的智慧可以穿透天地。这时,我身后又好像响起了脚步声,而且比刚才更要急促。这该怎么办?唱支歌吧,歌曲与鸡鸣一样,都能赶走黑暗带来的恐怖。然而要是坏人跟在身后呢,小孩子被偷卖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唱歌岂不主动暴露了自己的虚实?薄雾朦胧那是美妙浪漫的风景,浓雾如墨却隐伏着无法预测的危机。
指望不上那些守夜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往前跑吧。一口气跑进学校所在的村里,这里的雾突然比漫野里淡了下来,熟悉的房舍、弯柳、池塘、学校露着朦胧的轮廓。村里村外,一浓一淡,泾渭分明,恍若两个世界。这时从身后的浓雾中传来了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声,哈哈哈……俺家的小子能走夜路了。
父亲拖着伤腿赶来,几天前他帮人砍树时伤了腿。父亲为何一直悄悄地跟着,是因为腿伤无法赶上,还是想炼炼我的胆子呢,或是两者都有吧。那年我十岁,在恐怖的秋雾里完成了第一次夜行。
后来等我独自在外闯荡时才发觉,比起那些难以选择的人生路口,浓雾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次秋雾之后,还没等到年底,父亲就买了个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