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台儿庄寻古(散文)
老家西南十八里有个台儿庄。
有一年,村里有人到台儿庄卖西瓜,那人回来后高兴地说道,台儿庄人真大方,买西瓜不讲价,给了钱抱上瓜就走。不光是买东西,他们在售卖自家的土产时也是羞于谈钱,见了熟人扭扭捏捏的,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人人谦和不争,这只能在《镜花缘》的君子国里才有,现实中的台儿庄真是这样吗?邻人的描述让我心生向往。
奶奶也常提到台儿庄,但她心里的台儿庄总是悲惨的。她说小鬼子轰炸台儿庄时,她躲在家后的水沟里,看到飞机嗡嗡地向台儿庄方向飞去,飞机肚皮上有个红色的圈圈十分刺眼,她不知道那是鬼子的标记。
几分钟过后,就从西南方向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一时间大地震颤,飞鸟呆立,忘了飞逃。奶奶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她不愿再讲下去。“后来呢?”我忍不住刨根问底。
“那还能怎样?飞机撂炸弹就是死人呗。”见我追问不休,奶奶还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她说,那天有位亲戚到台儿庄卖东西,趁着国军在那里集结,那人想多卖些东西,没想到却赶上了大轰炸。那人亲眼看见飞机在头顶盘旋时,人们惊慌失措,不择方向地四散乱跑,随着接连不断的爆炸,转眼间街上血肉横飞,有人倒在地上汩汩地流血,有人受不了疼痛大声地叫唤。慌乱中那人的东西也丢了,但他不敢回头去找,此刻保命比什么都重要。后来,那人就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每听到飞机或是拖拉机的轰响时,便会惊恐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
单调沉闷的乡村,空旷的原野,重复的日子,除了年节偶尔看一场电影之外,乡村里少有乐趣可言。内心里的好奇之火被奶奶的故事引燃后,我更想去看看那个台儿庄。
终于盼来了暑假,我的台儿庄之旅也正式开始了。由于担心我年纪还小,奶奶让一位表哥陪着我。那天我俩像出笼的小鸟,很快就来到一条大河边,表哥说那是涛沟河,发自沂蒙山区,它与大运河一左一右地把台儿庄守护在怀抱里。
一块块四方的厚石板铺成了水漫桥,安静地卧在河道里,连通着遥遥的对岸。在景色单调的平原里,蓦然看到这古味十足的水漫桥,不但让人惊奇,也让人在心中涌起一缕苍凉的思绪,把人拉向远古。
由于长时间的踩磨,水漫桥的表面被磨的溜滑光亮,有的地方还凹出了沟槽,这是老牛拉着木车蹒跚而行时碾成的。我见过那种旧式的牛车,木头做成的轮子,轮子四周裹着一层铁皮。车轴也是木头做成的,轴两头是黑色的油灰。木车拙朴笨重,人若拉着空车,没走上几步也会冒出汗来。然而就是这样缓缓的木车,却硬生生地在青石上碾出了沟槽,给石桥凭添了沧桑的色彩。
石板的侧面有整齐划一的刻痕,记录着工匠的一丝不苟与不吝汗水。水漫桥是当地一位谭姓商人所修。相传此人在台儿庄做生意,挣了点钱后想回报家乡,于是出钱修建此桥。开工后他才发现,修桥的花费远不是他能够承受的,很快他就花光了辛苦攒下的银两,后来不得不让儿子接着修下去。最终由两代人接力才完成这一善举。
水漫桥的一侧是幽深的河水,水草齐刷刷地弯向下游,睡莲正开着艳丽的花朵,在平静的河面上摇摆,给寂静的石桥带来了活力。
靠近西岸的地方少了几块石板,像满口整齐的牙齿突然缺失了几颗,形成了一个豁口,河水正从豁口处匆匆地向下流去。一只月牙状的小船弯在豁口的一旁,摆渡的老翁蹲在船头上手握烟杆,不紧不慢地抽着,缕缕蓝色的烟雾不时地随着时光流淌。
为何这桥会缺了几块石板?我不禁疑惑。
过了水漫桥,便是台儿庄的东郊。远处飘来的浓烈酒香让人兴奋。若不是这酒香,谁会想到台儿庄酒厂低调地隐藏在临河的一片绿柳里。
酒厂有一种酒以忠义为名,叫忠义酒。单听忠义这名字,就觉得这酒能让人放心地去喝,谁不喜欢忠义的品格呢?当地人说这忠义的酒名与孔子有关。春秋时期,台儿庄境内曾有个偪阳国。为了便于防守,国都偪阳城在台儿庄城西几里外的大山里。鲁国大军进攻偪阳城时,队伍刚进去一半,厚重的城门突然从半空落下,眼见鲁军要被拦腰截断,这时有个高大威猛的将军急驰赶来,挺身震臂托住了下坠的城门,挽救了城内的鲁军。
此人名叫叔梁纥,鲁国大将。叔梁纥在此战成名之后,一位颜姓女子看上了他,嫁给他做妾。在长幼有序的时代,小妾的身份注定了颜氏在家族中的地位极低。既使有了身孕,她也没能合情合理地进入婆家。最后,颜氏女在山洞里生下了一个面目丑陋的男孩。奇怪的是,山上的老虎不但没有伤害这对母子,还给她们送来了食物,守护着他们。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孔子。
幼年的坎坷,曲折的人生,更能让人看清人性,也易对天下苍生产生同情。为了结束诸侯间的争战,结束特权阶层对平民的掠夺欺压,结束礼乐崩坏人心溃散的时代,还社会以自然和谐,孔子想出了温仁恭让的儒学,想以此来挽救不断崩溃的道德。但在实力为王的时代,这不仅仅是对冷漠社会关系的改良,而是对权力的挑战。让掌权者改变他们的想法,引来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可想而知这对人言轻微的孔子会有多难。
为了让人们能够接受,尤其是士大夫阶层能够接受,孔子长年奔走在齐鲁大地及周边诸侯国。台儿庄作为孔父的成名之地,与父辈斩不断的牵连,让孔子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每逢讲学路过时,他都会长时间在这里驻留。台儿庄酒以忠义为名,这何尝不是孔子的影响。
从酒厂再往西,就是台儿庄的主城区。两条十字相交的主街把古城分成了田字形,那些街道比普通乡镇的大不了多少,让人觉得这与区政府机关驻地的不相匹配。街道的两边摆放着农产品,或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日用品。大街上的人们在交易时,言语亲切,像是亲邻间在拉着家长,谦和之风在小城里漫溢。没有相互算计,在这样的氛围里,无疑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在街道的北端有一段残破的城墙,墙砖上弹痕累累,落陌,破烂。这是抗战时留下的印记,为了守住这座城池,将士们的躯体曾在城墙下层层堆积,摞到了与城墙平齐……电影《血战台儿庄》里那段国军守城的镜头,就是拍摄在这里。
史料记载,台儿庄古城以山为临,靠山吃山,城内石砌的房屋很多,街道上也铺着石板。日军攻入城池后,双方依靠城内的石屋石巷逐巷逐屋的反复争夺。那段时间里,硝烟避日,尸骨累叠,巷子里的血水淹到人的脚脖。过后,避难的人们陆续返乡,他们发现巷内的血水已凝成黑色硬块,但依旧腥臭味直入肺腑,萦绕于脑中终日不散。硕鼠当道,瞪着赤红的眼睛,见到路人已懒得躲避……对此藏克家曾描绘道:“久行见空巷,但对狼与狸,生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那天,我不知疲倦地钻在各种小巷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浴血战火后的石屋。四处打探时,一位和颜悦色老人给我指明了方位,你要找的地方在那一片,现在早变成了楼房。你想啊,一个被炮弹反复轰炸的地方,该是多硬的石屋能撑住这样糟蹋呢?老人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言语平和,不急不缓,让我感到了长辈般的温情。
台儿庄紧临大运河,水运业发达,注定了它在船运时代的兴盛。在城南大码头旁,曾有各省的会馆、教堂、戏院、酱园、酒店,及散布在城中大大小小的几十座庙宇。更有历代积存下来的牌坊、古碑,记载着小城独有的荣耀。曾经的商旅云集,桨声灯影,歌舞升平,连运河游船上的乾隆也被吸引。这位饱览河山见多经广的皇帝,很大方地赐号台儿庄为天下第一庄。遗憾的是由于战争的毁坏,我们只能想象着第一庄盛时的风采。
饱经风霜的台儿庄虽然没能留下多少古迹,但那天行走在坦荡热情的氛围里,不用提防着谁,让人恍若回到了旧时光。
后来,台儿庄很快又恢复了古风古貌,而我漂泊在外后却一直没有故地重游。各地的古迹倒是看过不少,但那些夹杂着现代商业的古迹,总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心里就越来越思念台儿庄那古朴的民风了,那曾是我们活着的民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