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里冷，叔下县了吗？”
　　 “叫不来，说住家属楼是坐监狱。”
　　 “他一个人咋吃呢？”
　　 “早饭热馍煮鸡蛋喝米汤，中午去街道吆雀，完了在食堂吸饸饹或者咥一碗羊肉泡，他说日子自在……”
　　 这肯定是淳化两个中年男子在对话，说的是另外一个爱吆雀的淳化老汉。麻雀牌是老汉们的王者荣耀，沉迷其中一生不能自拔。
　　 “冬季庄稼都收了，还去哪里吆雀？”
　　 问这话的人一看不是年龄太轻，就是外地人。嘴里嗑着麻子，鼻梁上架副石头镜，能会盘腿坐炕吆雀，这是地地道道淳化老汉的标配。
　　 先给各位普及一下有关雀牌的知识。有人说郑和下西洋时为了排遣船上将士的寂寞发明的，有人说起源于江苏太仓“护粮牌”。反正历史悠久，流传范围极广。这种纸牌，约摸一寸宽，三寸长，其组成和麻将极其相似，筒、万、索从1至9各36张，千字、纸花、斗缸各4张，合计120张。和麻将打法略有不同，一般情况下，吆雀实行五人制，四人上场，一人待命，头家揭牌20张，其余三家各是19张，可吃，可碰，可和，可炸。李劼人《大波》第一部第一章：“打麻雀牌的虽然额定每桌四个人，顶多还容许两个挨着轮子做梦的人。”看来大江南北，吆雀规则大同小异。本地吆雀的难度不在和牌，而在于算账，里面水深着呢。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亲自吆雀，你永远领会不到其中的奥妙和乐趣。
　　 写毛笔字不会，盘核桃没经费，打篮球没场地，过去吆雀遂为成年男子的最爱。夏季找孔凉窑，冬季寻爿热炕，因陋就简，“罗圈会”（吆雀的人都会盘腿坐）即刻召开；其次没声响，不会骚扰得四邻不安，惹得猪嫌狗不爱；一副麻雀牌几块钱，成本极低。因此，五行八作的男子，清闲了叼空就吆雀。
　　 过去冬闲时节，雀友们不是在雀场上，就是在去吆雀的路上。
　　 耍牌的老头居多，抽旱烟锅子的老汉，见风就流泪，放屁屎尿来，上了雀场，揭牌不重页，碰吃不落下，盯庄很到位，耳聪目明，眼尖手快，一圈下来，气定神闲地算账，把把清，庄庄利，周围人才明白“雀鹞子”并非浪得虚名。“鹞子”动作有多狠，他们出牌就有多准。咂软中华的退休老干部本以为是王者，输了牌一掏钱手却哆哆嗦嗦，你才看出这是青铜。能混到的“雀鹞子”级别的，那绝对是交了几十年“学费”的，费用不是交给了雀友，就是交给了派出所，且具有冻得、饿得、受得这“三得”精神的人。
　　 先说冻得。因为吆雀大多数时间是在冬季春节农闲时候，渭北高原滴水成冰，吆雀本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不是凑在人家的烂窑里，就是窝在家属楼下的炭房。要么没有热炕，要么炕凉了没人烧，吆雀的人一玩就是大半夜，甚至熬个通宵，所以雀友们都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受冻，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小时候，冬日黄昏时分，我抱玉米杆填炕时，总能看见三队的几个人穿着黑棉袄，腰里系一个烂草绳，步履匆匆下沟去了，屁股后面像狼撵着呢。回去给我妈妈一描述，我妈“唉”一声说，不是到北居集就是到西步村吆雀去了，羊吃枣刺图扎呢，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福不享，翻沟越岭输钱受罪去啦。三九天吆雀人冻得脚趾头如猴啃，只剩下像坐在教室念书时候跺脚去暖暖了。三十年前的除夕夜，坐夜结束后，开锁大大、根前叔几个人在我家吆雀，凌晨五点才收拾。母亲打趣大大：“嬢嬢等你烧纸送钱，在门口冻得蜷了一晚上。”
　　 再说饿得。熬夜费神，半夜肚子饿了是常事，饿到前心贴着后背，抓牌的手哆嗦，但是输家不说收拾幸家绝不言散伙，这是牌场的“哈数”。二十年前，王姐周六早上回到家，发现炕上是酣睡的男人，脚下有数不尽的烟头，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又鏖战半宿。心想，男人至死是少年，一辈子都耍不够。可是当她打开橱柜才发现，满满的一盆馍，不翼而飞，旁边油泼辣子碗碗干净得像被狗舔过。她气不打一处来，笤帚疙瘩朝着男人抡去，可惜打在厚厚的被子上。“咋啦嘛？一大早驴吼马叫的！”“馍呢？今早上吃啥？”“哈哈，烙烫面油饼。不生气，媳妇，他们四个都说你茶饭好，馍蒸的好，就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蒸馍。”“二尺五”一戴，王姐气消了，嘴里嘀咕“饿了吃啥都香”。
　　 最后说受得。北村的刘叔，大年初一的饺子碗一放下，进了牌场，初五早上打五穷的鞭炮响过，才双手笼在袖筒里灰溜溜进了门。老婆张嘴就骂：“你看你那脸，就跟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外甥们给七十几的老舅拜年来了，到走都没见上他舅的面。他舅赢人地耍钱去了……”难听话，受着。儿子冷着脸，出来进去不理睬老刘。脸难看，没看见。枪杆高的孙子说：“爷爷，要爱惜身体，不敢不吃不睡耍牌了，人背不住。”对不起，没听见。俗话说，人不顾脸，日子很谄。老刘口头禅是，爱耍牌的人，早都把脸抹下来装在裤兜里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蒋玉菡他们行酒令，要用“悲，愁，喜，乐，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于是便有了《红豆曲》的流传。其实，吆雀人的悲愁喜乐并不比贾宝玉少一点。
　　 大家都以为，吆雀人的悲在于手气“背”，错，这只是悲的原因之一而已。老杨是镇政府伙夫，大乡重镇，管着四五十号人的吃喝，大鏊烧水，大锅做饭，隔壁派出所只有三民警，干脆也搭伙在此。年前照例要抓赌，风清气正过新年，老杨的雀窝让戳了，腊月二十七被弄进了派出所，罚款500元，写检查，作保证，金盆洗手，远离赌场。老杨生气，横得像警察他大舅，破口大骂：“你个张所长，就是个喂不熟，一年到头我老汉给你生的做成熟的，育头猪都比你强。”老张压根没闪面，脚底抹油——溜啦。小杨得知消息，揣了票子来交罚款，老杨斩钉截铁地下令：“不交，我就在派出所过年。”后来还是女儿悄悄交了钱，但是没敢让老杨知道：“雀场上人多了，咋给你面子？就你脸大，和法律对抗？国家的事，人家以后还弄不弄？”好在春训会后，张所长工作调动，要不然老杨的饭勺摔得一条街都听得见。
　　 吆雀人为了高兴欢喜去耍牌，结果还耍了个“愁”。老王还是小王的时候，上班带着七岁的女儿，晚上孩子睡着了，几个雀友一勾勾，他把木头门上的栓子悄悄一带，灯泡亮着，跑到犄角旮旯的房子去了。说耍一会，谁知道牌场上时间是白驹过隙，是转瞬即逝，是逝者如斯夫。天快亮了，回去一推门，妈呀，床上的娃不见了。小王虎躯一震，咋闯下这天大的祸啊！赶紧颤声喊：“潇潇——”三声过后，前排瓦房里有人答应了，“潇潇在我这！”老王颤抖的手，颤抖的腿，颤抖的声，在看到女儿的那一刻，继续颤抖。原来娃娃半夜醒来，不见了爸爸，嚎啕大哭，夜深人静，前排的女同事听见了，把孩子抱到她房子哄着睡了。那时候没手机，人家着急也没留纸条。潇潇如今国外留学呢，我们一起说这件事，“你看当年真的把娃丢了……”老王摆摆手：没丢都让娃她妈差点骂死，我自己都愧疚后悔死了。年轻时候，为了吆雀耍二杆子。当然，吆雀之后最愁的事情是第二天正瞌睡的时候，要爬起来上工上课上班。账本上的小数点，怎么看都像老张撴的“哨”。
　　 吆雀人的喜，大多在牌场外。父亲在世时候，偶尔也吆雀。去的时候喜滋滋，老汉们止心慌，都是一二分钱，一晌输赢就是三五块的事情。母亲把她攒的灌醋打酱油的一毛两毛叠得整整齐齐，塞到他手里，她担心五块的整票子被父亲输了。干歪门邪道的事，老婆还支持，这是父亲的骄傲。雀场散了，父亲喜咪咪回来了。“你今天输了还是赢了？”“赢了。”父亲捞起笤帚扫地。“没输没赢。”那肯定是他输了。母亲会心一笑，“你本事大的，就没输过。”母亲明白，父亲只有在耍牌的时候，才能把家里的破烦事忘得一干二净，才能将养活六个儿女的辛劳暂时放一下，才能把那些无解的难畅事抛到九霄云外。耍钱三十年，各赢各的钱，看破不说破，母亲和我一样，遇事反应慢，可心里不糊涂。大多数吆雀人，是胡适老婆江东秀说的“小赌怡情”而已。
　　 吆雀人的乐，在于手气顺，在于来了夹张牌。鲁迅《南腔北调集·家庭为中国之基本》：“叉麻雀者心仪于好牌。”大刘吆雀，围了一圈圈人，不，两圈圈人，一圈吆的，一圈看的，可他不争气，放了个响屁，人臊了，脸红了，直接撩起被子捂了脸。可是大李戏谑：“吆，能干很，你这还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笑得大家岔了气。
　　 这是现场发明的歇后语，有人吆雀人叫不齐，放出豪言：“我要开发一款电脑版的吆雀游戏系统。”雀友们立刻骂他，不准干，不坐在一起吆雀没氛围。
　　 雀场也是男人们的社交平台。茂臣在外工作，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正逢周末，自告奋勇当知客，袖子挽起准备大干一场。大总管过来：“择葱剥蒜，端盘下面，轮不上你来干。听说你雀吆得好，把咱村里那几个雀鹞子陪喜欢！”茂臣师大数学系毕业，记性好，算得准，赶十个雀场九场赢。最让雀友们佩服的是，洗牌时他对上把牌做出精辟的总结，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有实践操作，有理论高度。老汉们一个劲地夸：“念下书了就是好，吆雀都是把式。”茂臣不出力不流汗，在村子雀友们中有崇高的“威信”。雀友们更欢喜雀友的儿女结婚。他们随礼，白天晚上除了吃饭，可以光明正大地吆雀，吆得理直气壮，耍得喜笑颜开。雀友们的友谊，牢不可破，经受得住时间和历史的考验。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老了吆雀汉。当年，为了吆雀和媳妇干仗似乎才过去只几天。雀鹞子的女人们悲哀地发现，不吆雀的男人更让人心烦：他不是抱着个手机刷着短视频呲牙咧嘴地傻笑，就是脑袋秃了熬不成夜了势不可挡地出溜在苍老的大路上，甚至因为患脑梗手哆嗦抓不住牌或者小脑萎缩反应太慢，输了牌还怪雀友自己错了后悔了嘴硬死不承认最终以淡出雀场收场了。他枯坐整日，一言不发，他是在回忆雀场上的一幕幕吗？他想啥呢？啥都没想。
　　 癸卯兔年，你还吆雀吗？
　　 雀场不散，淳化男人，青春不老！